最先撞入凤九歌眼帘的,不再是那骇人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血红,而是一种她所熟悉的、带着仿佛历经千山万水跋涉后的深深疲惫与初醒茫然的清明。只是,这层脆弱的清明之下,却掩藏着无法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和刚刚从最深沉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混乱与惊悸。他的瞳孔最初是涣散的,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被王府高墙切割成一片、缀着几颗疏星黯淡光芒的昏暗夜空,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逐渐适应了周围灯笼投射出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他的视线缓慢而迟滞地移动,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先是落在了近在咫尺、那张写满了担忧、惊惧与复杂难言情绪的凤九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寻找着某种锚点;然后,又极其艰难地转向另一边,对上了萧无痕那双透过冰冷玄铁面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蕴藏着风暴的寒潭般、充满了审视与凛冽未散杀意的眼眸。
当他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仿佛拼凑起了破碎的意识,彻底看清了周围的景象——那些被无情践踏得不成样子、与泥泞污秽混杂在一起的珍贵草药,那些碎裂成片、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古朴药罐,泼洒在地面上蜿蜒如绝望血泪的深色药汁,以及萧无痕肩头玄色衣料上,那一道被自己惯用的、救死扶伤的银针划破、正隐隐渗出一线暗红血色的、刺目痕迹时——他眼中那点初醒的茫然与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清明,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碎的琉璃,“砰”然四散,瞬间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可见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吞噬的、滚烫的羞愧与痛苦所取代。
“呃……”一声极其沙哑、仿佛粗糙砂纸用力摩擦过喉管、带着血腥味的痛哼,从他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唇间艰难地溢出。他试图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想解释,或许是想请罪,然而喉头的干涩剧痛与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气血翻涌,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受损的内腑和过度透支后虚弱不堪的身体,让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消散。身体也随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若不是凤九歌和萧无痕还一左一右稳稳地扶着他,他几乎要立刻瘫软下去,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
凤九歌见状,心中揪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也顾不得此刻微妙而危险、一触即发的气氛,连忙空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下下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瘦削的后背,试图帮他顺气。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急切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神医,你怎么样?感觉如何?先别急着说话,缓一缓,缓一缓再说……” 此时此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系统任务,似乎都被眼前这个人的痛苦暂时驱散,只剩下最本能的、对生命的关切。
然而,萧无痕却没有丝毫动作。他只是冷眼旁观着,如同屹立于风雪中的万年磐石,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指依旧如同铁钳般稳固,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那姿态,既像是在扶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禁锢与监视。他那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的的目光,如同最精准苛刻的尺子,寸寸丈量、剖析着谢云舟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眉宇间因痛苦而深深的蹙起,到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愧疚浪潮,再到嘴角因极力压抑咳嗽而微微的、不受控制的抽搐……他都在极度冷静地评估着,分析着,试图从这些最细微的生理反应中,分辨出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无法伪装的反应,又有多少,可能是那个潜藏的“暗夜”精心设计、用以麻痹他们的、天衣无缝的表演。他必须确认,百分之百地确认,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究竟是那个他需要倚仗其高超医术来续命解毒的神医谢云舟,还是那个刚刚欲置他于死地、出手狠辣无情的疯狂“暗夜”。
谢云舟咳了许久,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胸腔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令人心惊的嘶鸣,才勉强压下了喉头不断上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与那撕扯般的剧烈疼痛。他虚弱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微小,示意凤九歌不必再拍抚,同时,他也用那双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的、带着一种混合了恳求与深刻自惭形秽的复杂情绪的眼神,望向萧无痕,示意对方可以不必再这样……近乎钳制地扶着自己。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至少,是尝试着,去面对眼前这片因自己而生的狼藉,去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与后果。
他用那双微微颤抖、几乎脱力的手臂,支撑在冰冷而粗糙、混杂着泥土和草药碎屑的地面上,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泥泞之中。他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试图凭借自身的力量坐直身体。这个对于平日里的他来说轻而易举、甚至可称优雅的动作,在此刻内力耗损严重、心神俱疲、内腑受创的情况下,却仿佛耗尽了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堪比攀登万丈悬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大量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沿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滴入身下污浊的尘土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痛苦的嘶声,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带着灵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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