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揉碎的蛋液,糊在防盗网的菱形格子上。方英的拖鞋碾过地板时,踩到了妹妹昨夜掉落的安抚奶嘴,硅胶的触感硌得脚心发疼。妈妈的帆布包歪在沙发扶手上,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印着“妇科门诊”的牛皮纸袋,边角被揉出细密的褶皱,像张被泪水泡发的脸。
“妹妹还在熟睡”——婴儿床里的小人儿蜷成虾米,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唇角还沾着未擦净的奶渍。方英蹲下身替她掖好蹬开的纱布被,指尖触到婴儿床栏上妈妈手缝的防撞条,针脚歪歪扭扭,却在每个转角处都打了双结。这是上个月妹妹学会翻身时,妈妈熬了三个晚上赶工的成果,现在防撞条边缘已磨出毛边,像妈妈日益稀疏的发尾。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妈妈出门前的这句话撞在门把手上,回音在玄关荡了三荡。方英盯着妈妈忘在鞋柜上的银镯子,那是妈妈唯一值钱的首饰
她抱起妹妹的奶瓶走向厨房,不锈钢奶锅在灶台上投下冷硬的影子。自来水冲过奶瓶时,方英忽然想起昨夜躲在卫生间看见的排卵试纸——包装袋上的英文说明被妈妈用红笔圈了又圈,检测区的白线像道永远跨不过的及格线。此刻水槽里泡着昨夜的碗筷,又是爸爸的不作为,方英只好慢慢收拾烂摊子。
妹妹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哼唧,方英赶紧关掉水龙头。婴儿床上方挂着的旋转铃轻轻晃动,塑料星星撞出细碎的响。
时钟指向十点,方英坐在地板上替妹妹拼积木。实木积木的边角还带着新木的涩味,是爸爸上周特意从店里挑选回来的——说是“给小女儿的礼物”,却忘了大女儿的书包拉链已经坏了三个月。积木堆成歪斜的塔,方英忽然发现每块积木底面都用铅笔标了数字,从1到10,正是妹妹的月龄。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爸爸送的生日礼物是本《中学生数理化》,扉页上写着“别学那些没用的”。
中午热饭时,微波炉的嗡鸣惊醒了妹妹。小家伙在婴儿床里挥舞着胳膊,奶香味混着焦虑的气息在空气里漂浮。方英抱着她兑奶粉,发现妈妈常吃的叶酸片少了三粒——药盒搁在冰箱顶上,和排卵试纸的包装盒挨着,像对沉默的孪生姐妹。妹妹的小嘴裹住奶嘴时,方英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的奶粉颗粒,突然想起妈妈给她讲过,每个孩子都是天上的星子,只是有的星子坠落在冬天,有的坠落在春末。
下午三点,阳光斜穿过纱窗,在妈妈的帆布包上织出网格状的影。方英鬼使神差地翻开那个牛皮纸袋,超声检查单的边角露出“子宫肌层回声不均”的字样,临床诊断栏的“备孕”二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她的手指在“建议进一步检查”的字样上停顿,听见妹妹在爬行垫上啃安抚兔子的声音,毛绒纤维断裂的轻响,像某种东西在她心里慢慢裂开。
五点钟,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让方英猛地抬头。妈妈推门进来时带着初夏的热风,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帆布包里的塑料袋哗啦作响——是盒全新的排卵试纸,包装上的蓝色十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眼。“饿了吧?”妈妈的声音带着掩饰的轻快,却忘了摘掉手腕上的就诊手环,绿色的带子上印着“李芳,46岁,妇科”。
暮色从防盗网的菱形格子里漏进来,在玄关地砖上泼出斑驳的金斑。方英盯着妈妈脚边那个印着“中医院”字样的塑料袋,深褐色的中药包挤得变形,浓烈的苦味顺着袋口缝隙爬出来,混着妈妈身上的消毒水味,在空气里织成张细密的网。
“妈,你今天去医院了。”她的声音卡在喉间,像根没咽下去的鱼刺。昨夜看见的排卵试纸、妈妈藏在帆布包里的超声单、还有此刻满地的中药袋,终于在这句质问里连成线。妹妹在婴儿床里发出模糊的哼唧,妈妈正弯腰去捡滚到沙发底的安抚奶嘴,腰背绷成道痛苦的弧线——那是上周她帮妈妈贴膏药时,看见的、被中药熏得发红的尾椎骨。
“对呀,医生说我还能生。”妈妈的声音轻快得反常,指尖捏着奶嘴在衣角擦拭,银镯子滑到肘弯,露出内侧新添的针孔——是今天做理疗时扎的。她转身时,方英看见她卫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病历本,“高龄备孕”四个字被夕阳染成暗红,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中药在砂锅里咕嘟作响,苦味漫进厨房。方英盯着妈妈往冰箱里塞中药包的手,指腹泛着常年洗碗留下的白皮,突然就想起爸爸说“生儿子能传宗接代”时夹菜的筷子在半空停顿的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有儿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攒了十年的委屈突然找到了出口,“妹妹才十个月,你腰都快断了,每天还要喝这些苦药……”
妈妈的动作猛地僵住,砂锅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脸。方英看见她肩膀在卫衣下轻轻颤抖,却听见她用惯常的、带着不耐的温和说:“方英,你就好好读书就行了,大人的事大人管。”这句话像块浸了水的棉花,堵在方英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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