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锁住了天,也锁住了黟县码头。
卯时三刻,天光未明,湿冷的雾气像一层化不开的牛乳,将码头上的人影、船影都模糊成一团团写意的淡墨。
陈大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粗布短褂,一手死死攥着儿子的小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护着腰间的行囊,那里头,藏着一家人的盘缠,和一小罐比命还金贵的茶叶。
他不敢回头看。
或许是在码头尽头那棵老槐树下,或许是在“一壶春”二楼半开的窗后。
那道目光,沉甸甸的,是托付,也是信赖。
陈大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看”着,不是监工的苛责,不是同行的鄙夷,而是一种将后背交予你的郑重。
他婆娘抱着一个装了换洗衣物的旧包袱,低着头,假意叮嘱着孩子别乱跑,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江风带着水腥气吹来,她拢了拢儿子的衣领,低声说:“栓子,要是有人问,咱们就说是回你外婆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半大的小子用力点头,脸上混杂着出远门的兴奋和被父母紧张情绪感染的不安。
谢云亭确实在看。
他站在码头对面一家米行的屋檐下,身影几乎与清晨的暗影融为一体。
他看着陈大发一家三口,像无数普通乡民一样,混在嘈杂的人流中,登上了那艘开往下游安庆府的“江安号”渡轮。
船身笨重,起航的汽笛声嘶哑而悠长,像一声叹息,划破了江面的宁静。
当陈大发一家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谢云亭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心,也随着那艘船,一同驶入了这片前途未卜的茫茫大江。
这只是第一批。
按照计划,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将有七批,共计二十余人,以探亲、求医、贩货等各种名目,从不同的渡口,乘坐不同的船只,沿着不同的水路,如同一滴滴水珠,悄无声息地汇入长江这条大动脉。
他们的目的地并非上海,而是水陆交通的枢扭——汉口。
程鹤年的封锁网,主要针对的是从皖南直达上海的大宗货运。
他想不到,谢云亭会将茶叶“化整为零”,更想不到,他会反其道而行,先将茶样西送汉口,再从汉口转运至上海。
这一招“声东击西”,核心在于一个“散”字。
而将这些散落的水珠重新串联起来的线,正是阿篾。
“亭哥,人都安排好了。”阿篾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城乡之间的联络,我用了最原始的办法。镇上的孩子传唱新编的童谣,歌词里藏着出发时间和人数;乡下的货郎在村口的老树上刻记号,一道杠代表平安,一个圈代表有变。官府和程鹤年的眼线,绝对看不懂。”
谢云亭点点头,民间的智慧,往往最质朴,也最有效。
他转身往回走,清晨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灰白的天。
路过“一壶春”,茶馆还未开门,他却习惯性地朝里望了一眼。
他想起了盲翁李伯。
那位每日清晨必到、只喝一壶“雨前青”的老人,是这黟县城里活着的历史。
他看不见,心却比谁都亮。
前日,谢云亭将“五统一”的草案讲与他听时,老人枯瘦的手指在紫砂壶上摩挲了许久,浑浊的眼珠转向谢云亭的方向,缓缓说道:“云亭啊,你爹在的时候常说,做茶,是伺候一方法脉。如今这法脉,被堵住了。可你记住,再硬的石头,也挡不住水的浸润;再高的墙,也拦不住茶的香。”
“香,它自己会找路走。有时候,它不走宽敞的官道,偏爱那没人注意的田埂小路。”
香走小路,不走官道。
正是这句话,让谢云亭下定了这步险棋。
他赌的,不是程鹤年的疏忽,而是这片土地上,人心的向背。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阿篾通过他那张无形的网络,不断传来各路“信使”平安抵达安庆、芜湖等中转站的消息。
谢云亭的心稍稍放下,每日依旧在“一壶春”的后厨忙碌,蒸糕、煮水、泡茶,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揉面,每一次添柴,他的心跳都与那远去的船只同频共振。
【鉴定系统】的微光在他眼前不时闪过,但不再是分析茶叶的成分,而是在他脑海中,将阿篾传来的零散信息,构建成一张动态的、闪烁着光点的地图。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份希望。
然而,暴风雨总在最平静的时候来临。
第三天黄昏,阿篾像一阵旋风般冲进柴房,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
“亭哥!出事了!”
谢云亭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慢慢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刚从安庆传来消息,”阿篾的声音因急促而嘶哑,“我们派往当涂的那一组,一个叫王三的茶贩,在安庆码头被税卡的人盘查。他心里一慌,没等人家搜身,就把茶叶罐扔进了江里!人虽然没事,但……但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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