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仓场案和寿宁侯案的尘埃落定,并未让朱厚照有丝毫松懈。
他深知,雷霆手段铲除的只是表象的毒瘤,而滋生贪腐的土壤——那套落后而封闭的管理体系,才是更需要被革新的对象。
这日午后,他再次驾临西苑豹房,径直来到了王良等人负责的数据核算间。
屋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几个算学先生正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
王良见皇帝到来,连忙起身迎驾,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光彩。
“陛下,通州仓场近五年的漕粮出入数据,初步核算已有结果了。”王良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图表。
朱厚照注意到,他用的并非传统的流水账记法,而是自己之前偶然提及、并让王良尝试的表格对比法和趋势图,虽然线条粗糙,但已初具雏形。
“讲。”朱厚照接过册子,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了生命,诉说着漕运系统内部触目惊心的浪费与流失。
“陛下请看,”王良指着表格上一处用朱笔圈出的数据,“根据文总督提供的原始仓廒记录与户部、漕司的汇总账册比对,仅通州西仓一处,近五年账面‘雀鼠耗’及‘运输漂没’平均损耗率为一成二,但根据仓廒容量、周转频率及往年无灾情下的合理损耗推算,实际正常损耗应不超过半成!这意味着,每年至少有超过七千石的粮食,是以‘损耗’为名,被层层贪墨了!”
七千石!朱厚照心中默算,这足以供养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一月之需!而这仅仅是通州数个仓场之一!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这就是缺乏独立审计和监督的恶果。
地方和部门自己记账,自己核销,上下其手,漏洞百出。
“还有,”王良又翻到另一页,上面绘制着简单的折线图,“这是近三年漕船从淮安至通州,‘漂流’(沉船损失)申报数额的走势。去岁风调雨顺,运河无特大险情,然‘漂流’申报却比前年水患多发时,反而增加了三成!
这显然不合常理。结合吴靖供词及锦衣卫查证,这些多出来的‘漂流’,多半是监守自盗,或者与沿途闸坝官吏勾结,虚报损失,私分漕粮。”
朱厚照看着那明显异常上翘的曲线,仿佛看到了无数蠹虫在帝国的血管上啃噬。
他前世主政地方时,就极其重视数据分析和审计监督,深知“靠数据说话”的重要性。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想要精准地发现问题、评估政策效果,建立一套相对科学的统计和分析体系,比单纯依靠官员的道德自觉和零星奏报要可靠得多。
“王良,你做得好。”朱厚照赞许地点点头,这王良果然是个人才,对数字敏感,而且能理解并运用他提出的新方法。“将这些分析,连同具体数据、比对方法,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不仅要指出问题,还要提出改进建议,比如,如何制定更合理的、分地域、分季节的损耗定额;如何建立独立的、跨部门的漕粮稽核队伍;甚至…如何利用漕船往返,系统性地收集运河水位、险滩、闸坝状况的信息,为日后水利工程和航运管理提供依据。”
他这是在引导王良,将数据分析和现代管理思维的种子,播撒到这个时代的土壤中。
虽然他知道,受限于技术和官僚体系的惰性,这必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但他必须开始做。
王良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皇帝的想法总是如此新奇而又切中要害!他连忙躬身:“臣遵旨!定当仔细整理,不负陛下期望!”
离开数据核算间,朱厚照信步走到了周遇吉所在的兵事舆图室。
周遇吉正在一张巨大的宣大地形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鞑靼骑兵近期的活动范围和频率。
“陛下,”周遇吉见礼后,指着地图汇报道,“根据杨总督传来的最新哨探情报和边市商人反馈,小王子部今秋似乎集结较早,动向也比往年更显诡谲,频繁骚扰我宣大外围堡寨,似有大规模寇边的意图。臣以为,需提醒杨总督及诸边镇,提前戒备,加固城防,并派出精锐夜不收,深入草原,探查其真实意图和兵力部署。”
朱厚照看着地图上那代表敌情的密集旗帜,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既为边关的紧张局势感到担忧,一种属于帝王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同时,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又对这种近乎永恒的、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冲突感到深深的无奈与疲惫。
他知道,仅仅依靠被动防御和周期性征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北方的边患。经济渗透、文化融合、技术代差…或许才是更长久的解决之道。但这需要时间,需要国力,更需要打破旧有思维桎梏的勇气。
“你的判断很对。”朱厚照收敛心神,目光锐利起来,“立刻以朕的名义,给杨一清去信,准其所请,加强戒备。另外…”他顿了顿,看着周遇吉,“你以为,除了被动防守,我大明边军,能否效仿汉之虎贲、唐之玄甲,组建数支小而精的快速反应骑兵,配备最好的战马、甲胄和火器,主动出击,在草原上进行机动防御和战术反击,甚至…寻机摧毁其后勤部落,以攻代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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