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岛城内,
在郑森、李来亨率部与刘三等军民拼死血战下,城池终于暂时守住了。沈世魁拖着疲惫的身躯,急忙将两位年轻将领迎入相对完好的总兵府衙。
一见二人皆是近卫营军官,沈世魁那双见惯风浪的眼睛里精光一闪,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
“二位将军年少有为,今日若非你们,皮岛危矣!老夫……老夫实在是感激不尽!”
他说着,竟转身从内室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是一叠厚厚的银票,不由分说就要往郑森手里塞。
“一点小小意思,给弟兄们买碗酒喝,不成敬意,万万不要推辞!”
站在一旁的刘三看得分明,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这……”
沈世魁仿佛没听见,依旧满脸堆笑,执意要将银票送出。
沈世魁方才在刘三及一众守城官兵心中,于血战中勉强树立起的几分光辉形象,随着那箱银票的出现,瞬间崩塌了近半。不少人默默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不忍亦不愿再看。
郑森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心下雪亮。他面上不动声色,竟上前一步,极为自然地将那装满银票的木匣接过,随手交给身后的亲兵,语气平静无波:“沈总兵守土辛苦,心意我等代将士们领受。然当下建奴万余大军环伺城外,瞬息万变,确非客套之时,城防要务方是首要。”
沈世魁见郑森收了银票,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称是:“要的,要的,郑将军所言极是!”
然而,当话题转向城防,提及伤亡时,沈世魁的神色迅速黯淡下来。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不瞒二位,我的副将金日观……他与我情同手足,如今却……”
后面的话已哽咽难言,金日观与那二百弟兄的尸身,此刻仍遗落在激战后的海滩上,暴露于荒野。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痛楚,对郑森、李来亨抱拳道:“二位将军,城池防务,烦请暂且主持。沈某……需往海滩一行。”
郑森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深知这不仅是为了收殓袍泽,更是身为统帅必须履行的责任与道义。他郑重颔首:“总兵小心,城防有我。”
沈世魁不再多言,点了麾下最信任的一队亲兵,毅然转身,朝着那片曾经血战、如今死寂的海岸线大步而去。他要将那些为他、为皮岛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弟兄,带回家。
李来亨望着沈世魁远去的背影,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郑森,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和不解:“你这就收了?郑兄,你可真是‘钱’途无量啊。”
郑森闻言,不由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看着沈世魁消失的方向,低声道:“李兄莫要取笑。这钱,等李侍问李钦差到了,我自是原封不动,一并交上去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洞察的复杂神色:“我若当场坚辞不受,那位沈总兵心下难安,还不知接下来要变着法子送出什么更烫手的‘心意’来。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甚至……”
郑森转过头,看向李来亨,半开玩笑地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他真能再凭空变出个‘女儿’来,硬塞给我。那才真是难以消受。”
李来亨先是一愣,随即想起登莱时的那场闹剧,也不禁失笑。
但他笑容很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他望着海滩的方向,仿佛能看见沈世魁正在尸山血海中寻找袍泽遗体的身影,喃喃道:“这人……真是让人看不透。贪赃枉法,克扣军饷,走私牟利,这些事他一件没少干,皮岛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可你看他现在,为了抢回战死弟兄的尸首,竟亲自冒着箭矢风险重返险地……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贪官污吏吧,偏偏又如此重情重义,肯为部下拼命。”
郑森也收敛了笑容,目光深邃,“这或许就是乱世之中,挣扎求存之人的真实模样吧。非黑非白,只在灰暗之间。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这片立足之地,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心底深处,总还留着一点不曾泯灭的东西,那是对并肩浴血之人的情义,是身为武将最后的一点尊严。”
当夜,
沈世魁趁着清军新败、士气受挫,暂时后撤休整的间隙,亲自带着一队亲兵,手持火把,重返那片白日里血肉横飞的海滩。
他们沉默地在尸骸与断刃中搜寻,将一具具阵亡将士的遗体小心地抬上临时找来的门板或担架,步履沉重地将他们一一运回城中。
在城内一片相对完整的空地上,早已挖好了墓穴。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无声的悲恸。沈世魁站在最前方,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被黄土缓缓掩埋。他亲自执锹,为几位阵亡的哨官、把总培上了最后几抔土。
事后,他又命人抬出几口箱子,里面是他平日里积攒下的部分金银。他亲自将这些抚恤一一发放到闻讯赶来的阵亡将士家属手中,面对那些痛哭流涕的孤儿寡母,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总兵,数次背过身去,悄悄用袖口擦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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