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维闻声,百忙之中从蹄髈上抬起头,油脂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他看见周遇吉,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像是想打个招呼,却被满口的肉堵住了嗓子,只得奋力吞咽下去,这才腾出空来,带着一脸饱餐后的满足与赧然,对周遇吉拱了拱手:“周……周将军,见笑了,见笑了!实在是……这一路跋涉,风餐露宿,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他说着,又依依不舍地啃了一口蹄髈,含混地补充道:“陕西那边,李总督倒是客气,就是……唉,囊中羞涩,伙食实在是……清减了些。”
李定国等人听到上司这话,脸上也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何止是“清减”?跟着这位钦差大人,从河南到陕西,再一路“化缘”南下,他们算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及什么叫“钦差大臣也要饿肚子”。
周遇吉看着张国维那虽然狼狈,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对身后的亲兵低声吩咐:“再去弄些酒肉来……看这情形,张大人他们,怕是真遭了大罪了。”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位“饿疯了”的治水钦差出现在南京,绝不仅仅是来讨一顿饱饭那么简单。这金陵城的太平日子,恐怕又要被这位张大人搅动起新的波澜了。
暖阁内,
刚刚饱餐一顿、换洗一新的张国维,精神焕发地立于太子朱慈烺的案前。他目光灼灼,声音洪亮,带着水利专家特有的笃定与热忱,向年轻的监国阐述着他的见解。
“殿下,”他拱手一礼,开门见山,“江南之命脉,首在漕运!此乃维系南北、输送天庾正供之咽喉要道,关乎国本,牵动天下。”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太子的反应,见朱慈烺听得专注,便继续深入,语气也变得更为恳切:“诚然,前几年仰赖陛下天威,曾对漕运主干进行过一次大力疏浚,清淤除障,成效斐然,解了燃眉之急。然则——”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深谋远虑的忧思:“治水如医病,去其标易,固其本难!若想保漕运百年通畅,护我江南财赋重地长治久安,便不能再行那等‘临时抱佛脚’的权宜之计。必须……精耕细作!”
“精耕细作”四字,他咬得极重,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意味。
朱慈烺原本平静的眼神微微一动,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刚从北方“化缘”归来、看似狼狈的钦差,胸中酝酿的绝非小打小闹的修补。
“张卿所谓‘精耕细作’,具体何解?” 朱慈烺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但语气已有了储君的沉稳。
张国维仿佛就等着这一问,他立刻上前一步,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仿佛眼前就铺展着江南水系的舆图:“殿下明鉴!
所谓精耕细作,其一,在于建立常例。需设专职官吏,常年巡视各段河道、闸坝,记录水文,小淤即疏,小损即补,防患于未然,而非待其壅塞成患,再兴师动众,耗费巨万!”
“其二,在于系统整治。不仅要保主干漕河,其沿途相连的湖泊、作为水柜的陂塘、调节水量的支流,乃至沿岸堤防,都需纳入养护范畴。譬如丹阳练湖、高宝诸湖,皆为漕运‘水柜’,其蓄泄功能,关乎漕河水势之盈缩,必须善加维护,不容侵占淤废。”
慈烺端坐于案后,凝视着眼前这位虽然官袍陈旧、眼中却燃烧着炽热光芒的治水钦差。他沉吟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张卿所言,确为老成谋国之见。漕运乃国家命脉,江南水网更是关乎亿万生民,不容有失。”
年轻的太子声音清朗,“既如此,孤便从父皇所拨的自用经费中,先行划拨银五十万两,交予张卿统筹使用。”
“望张卿善用此银,首要在于梳理、加固漕运关键河段,确保漕船畅通无阻;其次,则需着眼长远,对江南水系的薄弱环节进行勘察与加固,防患于未然。毕竟,这江南水乡,沃野千里,看似温婉,一旦汛期至,江河泛滥成灾,其危害……亦不亚于北方旱魃。”
张国维闻言,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感奋:“殿下圣明!臣……臣定不负殿下信重!必使每一分银钱,皆化作巩固河防、疏浚水道的砖石木料,为我大明,为江南百姓,打造一道水上长城!”
五十万两雪花银,再次流向了这位“预算黑洞”般的治水钦差。
消息传出,南京官场不少人暗自摇头,私下议论纷纷:
“这张国维,当真是‘化缘’的高手,竟连殿下的私房钱都撬动了!”
“五十万两啊……扔进水里,怕是连个响动都听不见吧?”
“且看他这次,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史可法在得知此事后,虽对巨额花费感到心疼,却也对身旁的僚属叹道:“殿下此举,虽有冒险之嫌,却也可见其心系民生,勇于任事。若张国维真能借此改善江南水情,保漕运数十年无恙,这五十万两,花得便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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