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爷要走了。
这消息是在秋意最深时传来的。
那日清晨,碧桃照例在疏影轩临窗的书案前习字。
窗外那几株银杏的叶子已黄透了大半,在秋阳下宛如一树树熔金,风过时簌簌作响,偶有几片旋落,飘在尚未枯黄的草地上,点染出浓烈的秋色。
她正临着林瑾瑜前几日特意为她挑选的《灵飞经》小楷拓本,笔尖凝神,力求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飘逸之姿。
青禾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新沏的杭白菊茶放在案角,氤氲的热气带着清苦甘醇的香气散开。
“姑娘,歇歇眼吧。”
她低声道,语气里却藏着一丝踌躇。
碧桃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端起茶盏暖手。
“怎么了?瞧你像是有话。”
青禾抿了抿唇,才道。
“方才常嬷嬷打发小丫鬟来传话,说……表少爷定了后日一早启程回金陵。夫人让各房晚膳后都到锦瑟院正厅去,算是给表少爷饯行。”
“后日?”
碧桃执盏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瓷壁贴着指尖,那暖意却似乎没能立刻透进心里去。
她垂下眼睫,看着盏中沉沉浮浮的莹白花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么?
表哥来府上,仿佛还是丹桂飘香时节的事,转眼间,廊下她亲手采摘、阴干的菊花都已制成了茶,而他,竟要走了。
这半月多光景,林瑾瑜于她,是亦兄亦师的存在。
他温和清雅,博学却不迂腐,待她始终是恰到好处的尊重与引导。
那本《林下风致》她已反复读了数遍,旁批的见解常令她茅塞顿开。
习字时遇着瓶颈,去汀兰水榭请教,他也总能三言两语点出关窍。
更重要的是,在他面前,她无需伪装,无需忐忑于那些纠缠不清的隐秘心思,可以坦然做一个好学而略带腼腆的表妹。
这份令人心安的相处,在这错综复杂的薛府后宅,犹如炎夏清风,冬夜暖炭,珍贵无比。
如今,这清风便要远去了。
“知道了。”
碧桃轻轻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唯有她自己知晓那平静下泛起的淡淡怅惘。
“替我回禀干娘,桃儿定准时过去。”
青禾应了声,见碧桃神色似有些怔忪,便小心道。
“姑娘可是不舍表少爷?表少爷人才品貌都是极好的,这一走,确实让人惦念。不过好在金陵与余杭书信往来也便利……”
碧桃笑了笑,那笑意很浅,未达眼底。
“表哥是回去备考的,明年春闱是正事,岂能因私谊耽搁。我只是……想着该备份合适的送行礼才好。”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个尚未完工的玄色荷包上,心中有了计较。
这荷包,其实她已断续绣了些日子。
原是想答谢表哥赠书指点之情,并未特定为何时所备。
如今倒正合适。
料子用的是上回夫人赏的玄色暗纹云锦,沉稳大气,不显轻浮。
图案她构思良久,最后定下“青竹”与“折桂”的意象。
竹喻君子之风骨,桂寓科举之高中。她用向三哥薛允玦请教后苦练的工笔线条绣竹,力求清劲有节。
以金线掺着香色丝线绣桂,簇簇点点,隐约似有暗香。
最费心思的是留白处那两行卫夫人小楷的祝语——“青筠振秀,丹桂流芳”。
这八个字,她先在宣纸上临摹了数十遍,直到笔意圆熟,气韵连贯,才敢以最细的针、最韧的丝线,依着笔画走势,一丝不苟地绣上去。
背面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小的“瑜”字篆书印章纹样,是她练《峄山碑》的成果,凝练古拙。
这荷包,几乎融汇了她近来所学的一切,也承载着她对这位温文尔雅的表哥最诚挚的敬意。
他不喜浮华,不爱虚饰,这份兼具才思与心意的物件,或许正是他最愿收到的。
接下来的两日,碧桃除了必要的晨省和陪伴薛林氏,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完善这荷包的最后部分。
以及她亲手炮制的菊花茶。
她选了香气最醇厚的菊花,小心剔去任何一点瑕疵,装入素白釉的刻花瓷罐中,罐口以靛青色暗纹绸布密封,系着同色丝绦,简洁雅致。
饯行宴的前一晚,碧桃终于将荷包最后一针收线。
她对着灯光仔细检视,竹叶似能迎风而动,桂花仿佛含香待放,小楷清丽舒展,篆印沉稳端方。
她轻轻舒了口气,小心地将荷包收入一个同样是玄色锦缎缝制的抽绳小袋中。
饯行宴设在锦瑟院正厅。
酉时三刻,厅内已是一片暖融明亮。
八角琉璃灯与四壁铜烛台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透,驱散了秋夜的寒瑟。
正中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铺着秋香色万福不断头纹锦缎桌围,上面已琳琅满目摆开了冷盘果碟。
高几上鎏金花瓶里插着新折的金菊与晚开的玉簪,清雅的香气与菜肴的暖香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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