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考核并未因笔试结束而尘埃落定,真正的重头戏——面试,在数日后于书院深处的“明辨堂”举行。此地虽无至公堂那般森严压抑,但因其考核方式灵活多变,直面书院权威,反而更令学子们心生敬畏。通过笔试筛选留下的百余名学子,五人一组,依序步入堂内,接受上首五位书院教授的联合考问。这五位教授皆学问渊博,目光如炬,其中便有那位对萧景珩经义答卷微露诧异的周文瀚教习,而居中的主考,则是那位极少露面、神色淡泊的程颐副山长
。
问题果真包罗万象,全然不囿于经史子集。前面几组学子,有的被问及漕运改革之利弊,有的需评析当今诗坛之风气,更有甚者,需就某地突发的民变献策。多数学子或引经据典,力求稳妥;或紧张失措,言辞支吾;亦有少数表现亮眼,能言善辩,引得教授微微颔首。
轮到萧景珩所在之组。同组四人,除却一位神色倨傲、名为李卓的学子外,余下三人皆面色紧绷,如临大敌。
考问伊始,程副山长并未开口,而是由身旁一位专研义理的孙教授发难,问题直指儒家核心精神:“《论语》有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依尔等之见,颜回之乐,乐在何处?此乐于当今世道,又有何意义?”
此问看似探讨经典,实则深挖心性修为与价值观,绝非死记硬背所能应对。
李卓率先开口,显然有备而来,朗声道:“学生以为,颜回之乐,乐在安贫乐道。其心志高洁,不慕虚荣,不困于外物,故能于陋巷之中,独得其乐。于当今之世,此精神尤为可贵,警示学子须淡泊明志,专心向学,不为物欲所惑。”其言四平八稳,乃标准答案,几位教授闻言,微微点头,却无太多惊喜。
其余两位学子所言大抵相近,皆围绕“安贫”、“乐道”展开。
轮至萧景珩,他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否定前人观点,而是缓声道:“诸位同窗所言甚是。然学生浅见,颜回之乐,或许不止于‘安贫’二字。其所乐者,非贫本身,而是纵处于贫之境,亦能‘不改其乐’——即不为外在境遇所转的那份内心自在与充盈。”他巧妙地将重点从“安贫”转向了“心不为外物所役”的内在状态
。
他继续道,声音清晰而沉稳:“此乐,源于对‘道’的深切体悟与追求之喜悦,如饥者得食,渴者饮泉,是一种发自生命本体的求知之乐、求道之乐
。于当今世道,其意义或许并非要求人人皆需‘箪食瓢饮’,而在于启示:真正的快乐与强大,源于内在志趣与精神世界的丰盈,而非外在贫富。若能拥有此‘法喜充满’(借用佛家语,意指闻法悟道之喜)之乐,则无论身处何境,皆能保持内心安定与从容,不为外界毁誉得失所动摇。志存高远者,其乐自在其中,远超贫富之限。”
这番见解,并未停留在道德说教层面,而是深入剖析了颜回之乐的心理状态与哲学内涵,并赋予了其更为普世的现代心理学意义——内在动机与心流体验带来的深层满足。角度新颖,阐释深刻。
程副山长一直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看了萧景珩一眼。周文瀚教习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那位孙教授更是抚须沉吟,缓缓点头:“‘心不为外物所役’…‘内在充盈’…此解确有新意,发人深省。”
紧接着,一位负责教授兵政实务的钱教授抛出第二个问题,尖锐而务实:“近年来,西北戎狄屡犯边关,时和时战,边民苦不堪言。若尔等主政,当以‘安抚’为主,还是‘征伐’为先?抑或有他策?”
此问直指现实困境,考验的是战略眼光与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前几位学子大多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窠臼,或主和,高呼“仁德感化”、“王道荡荡”;或主战,力陈“雷霆之威”、“永绝后患”,言辞激烈却空泛。
李卓再次展现其家学渊源,侃侃而谈:“学生以为,当效仿太宗皇帝,恩威并施。先遣使臣申明利害,许以互市之利;若其不从,则调集精兵,择其一部猛击之,以儆效尤……”策略虽较他人周全,却仍是历代王朝应对边患的常规思路。
萧景珩再次成为最后的发言者。他并未直接选择“抚”或“剿”,而是从容分析道:“学生以为,徒言‘仁德’或空谈‘征伐’,皆易流于表面。昔日太宗皇帝亦曾言:‘中国既安,远人自服’。首要之务,在于强固自身:整饬边吏,发展边地农桑,巩固屯田,充裕军储,练就一支能战敢战之精兵。国力强盛,则怀柔方有底气,威慑方有实力。”
他思路清晰,层层推进:“具体而言,可多管齐下:其一,遣熟悉边情、精明强干之臣,深入戎狄各部,或利诱,或分化,瓦解其联盟之势;其二,加强边境关隘守备,完善烽燧体系,示之以不可犯之强;其三,精准打击,若其冥顽不灵,必以雷霆之势击其要害一部,务求一击即中,震慑四方,而非旷日持久之消耗战。此所谓‘能战方能止战,敢战方能言和’。最终所求,非一时之胜,而是边境之长久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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