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晏清已在值房案前整理典籍。
窗外传来廊下碎语,“昨夜苏博士那碗暖玉羹,比尚食局的参茸汤还金贵”、“我签了三次‘勤勉’,手都酸了”——她指尖顿在《周礼》卷首,垂眸盯着案角那本考勤簿。
朱笔签注的“勤勉值守”三个字,从寅时到卯时,竟密密麻麻盖了七八个印。
小书吏捧着茶盏进来,茶烟里眼睛发亮:“苏博士,您瞧,连东庑的周老学正都来了。”
话音未落,值房门框映出一道佝偻身影。
周老学正攥着旱烟杆,灰白胡子上沾着霜,往案上一放个油纸包:“老朽今早路过粥铺,闻着像你昨夜那味儿。”他掀开纸包,小米粥的甜香混着油渣焦香漫出来,“当年在江南当学官,百姓冬日里就爱熬这口。暖了胃,就少些骂街的。”
苏晏清起身拂礼,袖底指尖却掐着掌心。
周老学正素日最厌女官,上月她替病休的博士代课时,他还冷着脸说“牝鸡司晨”。
此刻他浑浊的眼尾却松着,分明是昨夜那碗热羹化了他的棱角。
“谢周大人挂怀。”她垂眸将油纸包推回,“学生不过见值房漏风,怕同僚受冻罢了。”
周老学正唔了声,旱烟杆在案上敲了敲,没再说话,转身时袍角扫过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雪地上。
苏晏清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指尖轻轻抚过考勤簿上的朱印——这些官员未必真心服她,不过是被热羹熨平了怨气,连带着对她多了几分容让。
可昨夜那道玄色身影,才是真正的变数。
她记得萧决尝粥时,睫毛上的雪粒落进碗里,他却浑然未觉。
喉结滚动的弧度比寻常人慢半拍,像是舌尖触到味道时,连吞咽都要重新学过。
五感异常……她摸出袖中帕子,帕角还沾着昨夜粥渍。
祖父曾说,“味觉若钝,或因心障,或因药毒”。
萧决的厌食症,怕不是简单的旧伤。
“苏博士好雅兴。”
值房门被推开,柳明漪裹着月白医袍进来,腰间药囊丁零作响。
她将个粗布包拍在案上,药香混着松针味:“桂枝三钱,生姜两片,炙甘草一钱半。你那羹里的配伍。”
苏晏清抬眼笑:“明漪来得巧,正要请你尝尝周老学正送的粥。”
“我是来问罪的。”柳明漪指尖叩着药包,“你薪俸被赵学正扣了两月,昨日却用自己月米熬粥。那些官员喝了热乎的,自然说你好,可你自己呢?”她忽然放软声音,“你祖父若在,该心疼你为这碗羹,连药都省了——你近日总咳嗽,我闻着你羹里有川贝味,是不是又咳血了?”
苏晏清伸手按住她手背,掌心温凉:“我要的不是他们的谢,是他们的‘通’。”她望着窗外飘雪,“人饿了会躁,躁了就听不进道理。一碗热羹下去,怒气化了,我再说‘《周礼》有云,冬日养气’,他们才肯往耳朵里装。我无权无势,只能用这笨法子,在男人堆里凿个缝。”
柳明漪盯着她眼底的光,忽然笑了:“你祖父当年在御膳房,总说‘食非止于饱,而在安人’。原来你都记着。”她将药包塞进苏晏清手里,“这是润肺的,你若再省,我就把你锁在太医署喝药。”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小书吏撞开门,脸色发白:“苏博士,学正大人召您去训诫房!”
训诫房的檀木门槛比别处高,苏晏清跨进去时,正撞上进门的赵元朗。
他着青纹儒服,腰间玉牌擦得发亮,见着她便冷笑:“苏博士好手段,一碗粥就买通了半国子监的嘴。”
“学生不懂大人何意。”苏晏清垂眸,“昨夜天寒,学生见同僚值夜辛苦,便熬了些热粥,不过是人之常情。”
“常情?”赵元朗拍案,茶盏震得跳起来,“妇人之仁才讲常情!你可知国子监是清要之地,容不得市井小惠?”他绕到她身后,声音突然放低,“苏姑娘,你祖父当年以食乱宫闱的事,难道你忘了?”
苏晏清后背一僵。
祖父的罪名像根刺,扎在她心口十年。
她转身时已恢复平静:“学生只知《礼记》有云,‘礼之初,始诸饮食’。以食通礼,原是圣人教的。”
赵元朗盯着她,目光像淬了冰。
半晌,他甩袖坐回主位:“三日后月课大考,你当众解《礼记·月令》。若解不出精义——”他指尖敲着案上《奏疏》,“本学正便以‘才德不称’奏请吏部,罢你的博士之职。”
“学生领命。”苏晏清福礼,转身时瞥见赵元朗案头压着张纸,字迹是他的:“女子干政,乱纲常之始。”
雪落得更密了。
苏晏清抱着柳明漪给的药包回值房,路过碑亭时,见几个学子聚在墙根,正往告示栏贴新纸。
她走近些,见上头写着“苏博士月课论《月令》”,字迹清俊,像是太学里的生员自发写的。
“苏博士!”有学子看见她,脸冻得通红,“我们都等着听您讲《月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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