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时,苏晏清的青竹纹官靴刚踏上丹墀,便听得身后有细碎的议论声。
昨日那道清汤寡水,我喝了半碗便搁下——无盐无油,如何填得饱肚子?说话的是户部侍郎周明远,他捻着胡须,声音里带了几分不屑,苏参知到底是妇人,总把治国当做饭菜调和。
周大人且慢。礼部员外郎陈砚之抱了抱笏板,袖口露出半卷《食政要略》,学生前日替老父请医,太医院的刘院正说,如今京中富贵病日多,皆因膏粱厚味过甚。
那道白水煮菜,倒像在说为政不可过苛
苏晏清脚步微顿,垂眸望着阶下青苔。
她早知会有这般议论——自蚕神祭宴后,御史台连递三道折子,言膳政院越权监察膳食,有违祖制。
她未上本辩驳,只在昨日早朝时从容出列,奏请开灶三日,遍宴百官。
理由简单:耳听为虚,舌尝为实。
国子监东厢的临时膳房里,陶土灶的火舌舔着黑铁锅沿,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窗纸。
苏晏清系着月白围裙,指尖沾了点盐,在掌心搓匀。
今日要做第二道菜五味杂陈,需将酸梅、辣椒、花椒、蜜枣、苦荞同炖——这是她特意让小厨房采买的,连孟婆子都直咂嘴:这般乱炖,能吃么?
能吃么?
苏晏清望着瓦罐里翻涌的褐汤,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她要的从来不是,而是。
辰时三刻,百官鱼贯而入。
穿绯色官服的、着青衫的、戴貂蝉冠的,将不大的膳房挤得满满当当。
苏晏清举着长柄木勺,声音清润:这第二道菜,名唤五味杂陈
木勺搅动,汤中浮起几颗皱巴巴的酸梅,椒粒撞在陶壁上,作响。
户部尚书李大人先尝了一口,刚入口便皱眉:酸得牙软,辣得烧心,这算什么菜?
李大人当年主理江南税赋,可曾遇过盐商要减税,百姓要免役的两难?苏晏清舀了第二碗,递与工部侍郎,那时节,大人可觉得这滋味像极了今日这汤?
工部侍郎捏着汤碗的手一顿。
他当年在江南修河,确曾被盐商的银钱、百姓的哭求夹在中间,左右不是——这汤里的酸是百姓的泪,辣是盐商的逼,苦是自己的难,甜是偶尔的转机,咸是肩上的责任。
他突然就懂了,这哪是菜?
分明是本《官场现形记》。
殿角传来瓷碗轻碰的声响。
萧决立在阴影里,玄色官服与青砖墙融成一片。
他手中的汤碗已空了小半,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尝全了一道菜的滋味:酸在舌尖炸开,辣顺着喉咙烧,苦在舌根盘桓,甜却从齿缝里渗出来,最后是若有若无的咸,像一场春雨,把所有杂乱的情绪都润开了。
第三道菜。苏晏清揭开最后一口锅的木盖,白雾腾起,露出金黄的羹汤。
她用木勺舀起一勺,琥珀色的汤汁拉出细丝,调和鼎鼐。
这一回,没人急着动筷。
赵琮站在最前面,目光落在苏晏清沾着面粉的指尖——她前夜在他府里说每一口甜都替你尝过时,也是这样的手,端着温热的归元粥。
这羹用的是淮山、莲子、百合,加文火慢炖两个时辰。苏晏清将羹分到各人碗中,淮山健脾,莲子清心,百合润肺,单吃各有妙处,合煮却能互补。她望着李尚书,就像李大人管钱,陈大人管礼,萧都督管刑——各司其职,却又同撑着这大靖的天。
李尚书喝了一口,眉峰渐渐舒展开。
羹里没有尖锐的酸,没有刺喉的辣,只有温润的甜,像春风化雨,把他心里那团因弹劾案憋了三日的火,慢慢浇灭了。
萧决又添了一碗。
羹汤入胃的暖意顺着血脉往上涌,他望着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她往羹里加的不是调料,是人心。
前日他在玄镜司翻旧档,见二十年前有位户部侍郎上折子,说治国如治膳,过刚则折,过柔则靡,当时只当是酸腐文人的迁阔之谈。
如今看苏晏清颠勺的模样,倒真信了——她颠的哪是锅,是朝堂的平衡。
未时二刻,皇帝的口谕传到国子监。
老太监尖着嗓子宣旨:着膳政院升为食政司,隶于宰辅序列,苏晏清任食政参知,可列席朝会。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灶火的声。
苏晏清跪下来接旨,指尖触到明黄缎子的温度,忽然想起祖父教她颠勺时说的话:火候到了,菜自然熟。如今这把火,她熬了十年。
三日后,赵珩的观耕宴设在御苑桃林。
苏晏清捧着黑陶圆盘踏入时,正见赵珩站在金漆长案前,广袖沾了晨露,笑得如春风:苏参知今日是首席膳官,这金玉满堂拼盘,可要做出新意?
新意?
苏晏清垂眸望着盘中的金糕、玉菇、银耳、琥珀核桃。
天启七年的御膳残档里,她见过这道菜的旧样——金糕堆成山,玉菇埋在底下,像极了那年先太子被诬私藏军粮,而真正的贪墨者,正站在山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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