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跟着小太监往御书房走时,鞋底碾过青砖缝里的槐花瓣,碎成星星点点的白。
她垂眸盯着自己倒映在砖面上的影子,见那抹月白衫角被风掀起半寸——方才在膳坊,她特意换了件素净的交领襦裙,袖口绣着极细的缠枝莲,针脚密得像没受过委屈的心事。
御书房的门帘是明黄缎子滚着金线,小太监掀起时带起一阵檀香。
苏晏清抬眼,正撞进皇帝含笑的目光里。
龙案上摆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蜜糕,糖霜沾在青玉碟沿,像落了层薄雪。
“苏博士来得快。”皇帝指了指案头的蜜糕,“方才用这甜糕时,忽然想起前日你送的‘故人羹’。那汤里的糖,熬得绵软,和这蜜糕的甜,可有讲究?”
苏晏清跪下行礼,起身时袖底压着的《百官滋味图谱》副本硌得手腕发疼。
“陛下,甜食入脾经。脾主思,思过度则伤脾,故人体本能会趋甜以养。”她声线清润,像春溪漫过鹅卵石,“近日朝局多事,陛下劳心,这甜,原是身体替心寻的补。”
皇帝抚须大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好个‘身体替心寻的补’!你那本记百官口味的图册,朕早有耳闻,呈来看看?”
苏晏清指尖微顿。
她昨日才将正本锁进膳坊暗格里,此刻袖中正是誊抄的副本,关键处用朱砂点了批注。
“臣遵旨。”她将绢册轻轻摊开,龙案上立刻铺展出半卷水墨,每个名字旁都画着碗盏食盒,注着“咸重”“嗜酸”“畏苦”等小字。
皇帝的指尖停在“兵部尚书”一栏。
三个月前的记录是“每餐必配咸鱼”,如今却写着“糖藕三盏方用饭”。
“这老儿,倒会藏心思。”皇帝冷笑一声,抬眼时正见萧决立在东首柱后,玄色官服上的金线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玄镜司查过,他儿子昨日纳了林世荣侄女为妾。”萧决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林世荣的盐引案,陛下记得?”
皇帝的指节重重叩在案上,震得蜜糕碎渣簌簌落进缎面。
苏晏清垂眸盯着那点碎渣,轻声道:“味随心转,心随势动。兵部尚书从前嗜咸,是因掌军权需‘镇’;如今贪甜,怕是要攀新枝。”
“好个‘味随心转’!”皇帝猛地起身,龙袍扫落半块蜜糕,“玄镜司,着人彻查兵部与林氏私盐案的关联!”他转身时看了眼萧决,又瞥向苏晏清,“苏博士,这图册比朕的耳目还灵。”
退朝时已近黄昏,宫道两侧的灯笼刚挑起,红光漫过青瓦。
苏晏清抱着图册正要往膳坊去,斜刺里伸出一只玄色广袖,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这图,比八百里加急还快。”萧决倚着廊柱,眉峰在阴影里凝成冷硬的线,“那些官儿的口味变化,你怎么比玄镜司的密探还早知道?”
苏晏清抬眼望他。
他喉结处的玉牌随着呼吸轻晃,那是玄镜司的令牌,刻着“明察秋毫”四个字。
“人饿了,藏不住嘴。”她笑了,眼尾的梨涡像沾了暮色,“您看那户部侍郎,上月还嫌羊肉膻,这月每顿要三碗羊汤——他夫人有孕,他夜里守着煎安胎药,闻惯了药苦,自然要腥膻压一压。”
萧决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牌,目光落在她鬓边斜插的木簪上。
那簪子雕着朵极小的菊,是前日他在膳坊见她削的,说是“灶下烧火时顺手刻的”。
“炊火阁明日搬去东六宫偏殿。”他突然开口,“小秤官升作统领,带十个新探,专记百官饮食。”
苏晏清微怔:“炊火阁?”
“你前日说‘味能醒魂’,朕觉得这‘味’该有个司。”萧决别过脸去看灯笼,火光映得他耳尖发红,“暂定名‘味司’,归玄镜司管。”
宫道尽头传来打更声,一更天了。
苏晏清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昨日在玄镜司卷宗里翻到的记录——萧决幼时因中毒失了味觉,十年来只喝得下她煮的汤。
“谢萧都督。”她福了福身,袖中图册的绢角扫过他的手背,“今夜我让阿阮把暗语抄给你:辣为怒,酸为忧,甜为惧,苦为悔,咸为贪,咸为欲,淡为死志。”
萧决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她已提着裙角往膳坊去了。
灯笼光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株在风里摇晃的竹。
三日后,徐怀安的供状摆在了萧决案头。
狱卒说他绝食三日,直到苏晏清遣人送了碗“故人羹”,附了张纸条:“你妻若在,必骂你傻。”那碗汤他喝得连一滴都没剩,喝完就把当年苏家被诬时,他知情未报的事全吐了。
最紧要的是一份“赤心散”残方,藏在城南古井的青石板下——那是当年指控苏家长辈“以食谋逆”的关键毒药。
萧决取残方那日下着雪,他裹着狐裘蹲在井边,冻得指尖发木。
等他抖开那张泛黄的纸,墨痕却让他如坠冰窟——字迹清瘦劲挺,和太后近月批的“劝农诏”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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