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滋味图谱》的纸页在烛火下泛着旧茶般的褐黄,苏晏清的指尖停在“御前总管高德全”那栏,空白处的墨迹洇着岁月的痕迹。
她抚过自己用朱笔批注的“淡为死志”四字,指腹触到纸纹里的凹凸,像触到某种蛰伏的暗涌。
“阿阮,取上个月的尚食局呈单。”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正在擦案的小丫头打了个激灵。
阿阮捧着一摞薄册过来时,袖口沾着枣泥的甜香——方才她正帮着备明日的祭礼点心。
苏晏清翻开最上面那本,目光扫过每日未时三刻的记录:鸡丝粥未食,酱菜未食,清炒时蔬未食。
墨迹工整如刻,却比空白更刺目。
“昨日皇帝用膳,您可看见了?”阿阮突然轻声问,手指绞着围裙角,“奴婢在廊下候着,皇上夹了块杏仁酪,刚入口就皱眉吐在帕子上,说‘味道不对’。可高公公……”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往日总先尝三口,那日却垂着手退到柱子后头,像个木头人。”
苏晏清的睫毛颤了颤。
她记得昨日皇帝吐帕子的动作——那帕子是明黄缎子,绣着五爪金龙,杏仁酪的白浆在上面洇开,像朵败了的花。
更让她心悸的是高德全的沉默:试毒是祖制,是皇帝的最后一道防线,连这都敢废……她捏紧图谱,指节发白。
“去禁库。”她突然起身,靛青围裙带扫落案头半块桂花糕。
阿阮慌忙去捡,却见她已取了斗笠覆在发上,“调阅近三年内侍省送禁库的记录。”
禁库在宫城最北端,青砖灰瓦,门楣上“天章阁”三字被苔痕浸得发暗。
老档吏听到通报时正蜷在炭盆边打盹,见是宫心膳坊的苏博士,手忙脚乱地去开铜锁,钥匙串撞在腰间叮当作响:“苏博士怎的这时候来?晚膳还没——”
“查近三年每月初七的记录。”苏晏清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满架的羊皮卷,“内侍省直送皇帝寝宫的物件。”
老档吏的手在木架上顿住,烛火映得他额角的汗发亮:“每月初七……安神膏。”他从最里层抽出一本黑皮账册,指腹抹过泛黄的纸页,“一匣,签批是……”他喉结滚动,“已故先帝的印鉴。”
苏晏清的呼吸一滞。
她见过先帝的印鉴,螭虎纽,朱文“大靖承天”,从前总盖在御膳单的末尾,红得像血。
可先帝崩于三年前冬月,如何能每月初七批送安神膏?
“那印……是活的。”老档吏突然压低声音,枯瘦的手指抠进木架缝隙,“每到初七,高大监亲自来拓印,说‘先帝旨意,不可违’。”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小的不敢多问,可上个月高公公来拓印,手在抖,印泥都沾到账册上了——您瞧!”他翻到某一页,果然有团暗红的污渍,像滴凝固的血。
“双账呢?”苏晏清抓住他手腕,“内廷向来有明账暗账,暗账在哪?”
老档吏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铜柜。”他指向墙角那口半人高的铜柜,表面錾着云雷纹,“钥匙在高公公腰间,开一次……”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死一人。”
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老档吏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将账册塞回架上:“苏博士快些走,晚了要锁门了!”
苏晏清退到廊下时,月光正漫过宫墙。
她裹紧斗篷,却觉得寒意从骨髓里往外冒——原来那枚印鉴不是死的,是高德全在替“先帝”活着。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是胁迫,还是……
“查的是药,还是命?”
低沉的嗓音惊得她脚步一顿。
萧决立在月洞门边,玄色官服上的金线暗纹泛着冷光,像蛰伏的蛇。
他手里提着半盏灯笼,光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眼尾的红痣却亮得惊人。
“若药即是命,那我查的,”苏晏清迎上他的目光,“是当年谁替先帝写下最后一道膳单。”
萧决的手指在灯笼柄上收紧,指节泛白。
他沉默片刻,突然从袖中抽出块墨玉令牌,在月光下映出“玄镜司”三个篆字:“禁库非诏不得入。但……”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若你能在三更前复原先帝崩夜的膳食,我借你勘验令。”
“我只需一盏灯,一碗水,和舌尖上的记忆。”苏晏清伸手接过令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粗粝得像砂纸。
膳坊静室的炭火烧得正旺,苏晏清闭目盘坐在蒲团上。
祖父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先帝崩前夜,独食杏仁酪,味微焦,似火候过,又似……掺了什么。”她让阿阮架起陶炉,按古法泡杏仁、磨浆、熬煮,三版酪浆依次摆在案上:第一版纯酪,乳白如脂;第二版加蜜,泛着琥珀色;第三版加了苦杏仁粉,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
“尝。”她对阿阮说。
小丫头舔了舔唇,先尝第一口,眼睛弯成月牙:“甜丝丝的,像小时候喝的。”第二口喝完,她皱起鼻子:“蜜放多了,齁得慌。”第三口刚沾到舌尖,她突然捂住嘴冲向铜盆,吐得眼泪都出来了:“苦!苦得舌头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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