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龙涎香还未散尽,皇帝的玉扳指已重重叩在御案上。
放肆!他掀翻膳单,明黄缎子裹着朱印滚落在苏晏清脚边,朕的膳食何时轮到玄镜司指手画脚?
阶下的朝臣们屏住呼吸。
福顺公公缩在殿角,枯瘦的手指绞着拂尘,眼尾的痣跟着抖——昨日老周跪在膳坊外的事,到底还是捅到圣驾跟前了。
苏晏清仍垂着眸,青瓷碗里的粥气正漫上她的睫毛。
她能听见皇帝喉间压抑的喘息,像被抽了筋的兽。
这是药瘾发作的前兆,她在供状里见过:先帝晚年也这样,摔茶盏时碎瓷扎进掌心,血珠子滴在折子上,把两个字染成了妖红。
陛下可曾尝过这粥?她将食盒轻轻往前推了三寸,米香混着晨露的清冽漫开,臣用的是京郊新收的早稻,浸了整夜山泉水,文火慢熬三个时辰。
皇帝的手指在龙案上蜷成爪。
他盯着那碗粥,乳白的米油凝着层薄光,像极了当年母妃哄他吃药时,悄悄塞在他手心里的糖霜。
喉间的燥意突然翻涌,他抄起茶盏砸过去——青瓷撞在苏晏清脚边,碎瓷片擦过她的裙角。
无味!他喘着粗气,和土渣子有什么两样?
苏晏清这才抬眼。
她的目光落在皇帝泛青的唇上——那是长期服用安神散的痕迹。陛下觉得无味,是因药毒退了,真觉复苏。她的声音像浸在冰泉里的玉,您从前尝的甜,是药里的蜜;现在尝的淡,是米的本味。
殿中响起抽气声。
萧决立在廊下,玄色官服裹着寒气,目光却紧锁住苏晏清的侧影。
他想起昨夜在膳坊,她指着供状上每月初七撒药粉的字迹说:福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用甜药喂出个傀儡皇帝,再借陛下的手行私。
此刻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突然抓起案上的狼毫,笔锋在折子上划出狰狞的墨痕。退朝!他甩袖时碰翻了笔洗,墨汁溅在苏晏清的袖口,明日再敢送这粥——
臣每日寅时三刻起灶。苏晏清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若陛下不愿尝,臣便跪在殿外,等陛下愿尝为止。
第二日卯时,乾清宫的门槛外多了个食盒。
第三日,食盒旁多了个跪得笔直的身影。
第七日清晨,皇帝掀开窗纱时,正撞进一锅粥的香气里——米油在陶釜表面凝出细碎的金斑,像落了层晨雾。
盛一碗。他声音发哑。
苏晏清垂眸盛粥,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般的阴影。
她数着皇帝的动作:第一口抿得极慢,喉结动了动;第二口含得久了些,指节松了;第三口时,碗沿几乎贴住了鼻尖。
再来一碗。他放下空碗时,指腹还恋恋不舍地蹭着碗底。
殿外,萧决摸着袖中那方记录皇帝批红时间的纸笺。
三日前皇帝只看了半本折子便摔笔,今日竟把二十本都勾了朱,连林党在楚州私吞河工银的折子,都批了着玄镜司彻查。
他捏着纸笺的手紧了紧,待夜色漫过宫墙,提了盏羊角灯往膳坊去。
灶火映得苏晏清的脸忽明忽暗。
她正往陶罐里填桂花,蜜渍的金桂在瓷勺下发出甜津津的声响。你真能靠一碗粥,断他的药瘾?萧决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散了灶上的蒸汽。
苏晏清的勺子顿了顿。
她舀起一勺桂花蜜,在灯影里拉出丝来:不是断,是换。
他从前靠药稳神,如今我让他靠事立心——每办一桩实事,我赏他一块桂花糕。
你在......驯君?
她抬头时,火光恰好漫过她的眼尾。不,我在教他做人。她将桂花糕码进食盒,人要尝过自己挣来的甜,才分得清谁在骗他甜。
萧决望着她的侧影,忽然想起玄镜司卷宗里的御膳房旧档——苏晏清的祖父曾在食单里批注:味有千般,最难得是本味;人有千面,最难得是本心。原来这祖孙俩,都是要在舌尖上种灯的人。
滋味图谱的纸页在案头沙沙翻响。
小秤官捏着笔,看苏晏清在皇帝专页上记:辰时批红,怒则嗜辣,赐椒香鹿肉;未时倦乏,躁则嗜甜,赐枣泥酥;亥时读史,静则嗜清,赐竹荪汤。
原来治国,也能按口味排班。他小声惊叹。
苏晏清没有抬头。
她在一栏下画了个圈——皇帝这两日总在深夜惊醒,指节掐进掌心,额角的汗把枕帕浸得透湿。
那夜月黑风高。
膳坊的门被踹开时,苏晏清正往药罐里加杏仁。
皇帝握着剑冲进来,玄色龙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剑尖几乎要戳到她的咽喉:你是不是也在控制我?!
她甚至没退一步。
灶上的杏仁露正咕嘟冒泡,甜香裹着苦杏仁的清苦漫开。这是您母妃生前最爱的杏仁露。她端起碗,臣按尚食局旧档复刻的。
您喝完,若还想杀我,刀在案上。
皇帝的手剧烈颤抖。
剑落地,他踉跄着接过碗,喉结滚动着把杏仁露饮尽。
碗底磕在案上时,他突然蹲下来,像个被抽走筋骨的孩子:母妃死前说......她梦见我吃错药,疯了......杀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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