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南风已至。
城门紧闭,铁锁横杠,兵卒持戟列立如石像。
晨雾弥漫在青石阶上,凝成水珠,顺着城楼檐角滴落,一声声,像是倒数着什么。
苏晏清站在城门外三丈处,不进,也不退。
她穿一件素青布衣,外罩半旧披风,发髻用一支竹簪固定,毫无官威,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度。
身后是阿根带着的十人小队——都是自愿随行的灾民孤儿与义工,背着竹篓、铁锹、账本,还有她连夜赶制的焦糠种袋。
他们沉默地站着,像一排即将出征的兵。
城楼上,周怀瑾负手而立,目光冷峻。
他昨夜接到密报:南乡大旱加剧,井河干涸,百姓开始掘观音土充饥。
那土入口如砂,难以下咽,吃多了会腹胀而死。
他知道,若再不开仓放人,南乡将成死地。
但他更知道,一旦开禁,便是失控。
疫病、流民、暴动……任何一个借口都能让他被政敌参上一本。
他不能冒这个险,至少,不能以“苏晏清之名”冒这个险。
“膳使,请回。”他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南门封锁,乃为防疫。非我私令,乃朝廷律法。”
苏晏清仰头望他,目光清明如水。
“转运使大人,律法护的是人命,还是门锁?南乡百姓掘土而食,已是垂死。疫病未起,人心已死,这才是最大的乱源。”
“你无权开城。”周怀瑾语气不变。
“我不求开门。”她淡淡道,“只求一锅粥。”
周怀瑾一怔。
片刻后,沈婆子带着两个老妇,在城门内侧支起了一口黑铁锅。
灶火燃起,噼啪作响。
她们舀来昨日剩下的糙米底粮,掺入焦糠、野菜根、豆渣,再撒一把盐,慢慢熬煮。
不多时,一股浓烈的焦香混着米油气息,在冷空气中层层荡开。
那是北城百姓熟悉的气味——活命的味道。
守城兵卒多是本地人,父母兄弟就在南乡。
有人悄悄掀开斗笠,望着那口锅,喉头滚动。
有人低头看着手中长戟,指节发白。
苏晏清走上前,端起一碗粥,递向最近的守卒。
“你们守的是令,他们等的是命。”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这碗粥,是我替你们南乡的亲人煮的。喝一口,就知道,你在守谁的门。”
那守卒迟疑片刻,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
热流入腹,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想起昨日母亲托人捎话:“你哥昨夜咳血了,说是饿的。”
另一名守卒接过第二碗,第三名接过第三碗……一锅粥分完,二十多名守卒人人手中有碗。
有人默默将粥喝尽,有人悄悄把碗底剩下的米粒刮进怀里,说要带回家给孩子。
没人说话。
只有风穿过城门洞,卷着焦香,往南飘去。
夜半三更,三名守卒悄悄打开侧门小径,放行阿根小队。
临行前,一人塞给阿根一张手绘地图,低声道:“走西岭小道,别走官路。那边有巡防,但山路险,他们懒得去。”
阿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竹篓。
城外坡顶,苏晏清早已等候。
月光下,她将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灶灰交到阿根手中。
“到了南乡,第一件事,立灶。”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火一起,人就活了。记住,不是我派你去,是百姓自己要去。”
阿根深深一拜,带着队伍消失在山影之间。
翌日清晨,周怀瑾得知守卒放人,勃然震怒,当即下令锁拿三人问罪。
幕僚急来劝阻:“大人,南乡若死绝,流民必反扑北城。届时饥民十万,围城夺粮,您纵有千军也难挡。苏晏清此举,虽违令,却是唯一活路。”
周怀瑾立于窗前,久久不语。
他翻开案上那本“活命账本”,目光落在那幅孩童画的灶台图上。
稚嫩笔触旁,仍写着那句:“苏使君的锅,煮的是命。”
他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喝下的那碗焦粥——寡淡、粗糙,却让他多年未曾进食的胃,竟有了暖意。
良久,他提笔改令:“准南乡开仓两日,米由转运司出。但——不许提苏氏之名。”
圣旨难违,人心难禁。
苏晏清接到命令,面无表情,只轻轻点头。
转身即召小春子,低声吩咐几句。
小春子领命而去。
三日后,南乡某村废墟中,一块粗石被立起。
有人连夜将其打磨平整,刻上“活命账本”六字,下书范式条例,末尾落款四字:“百姓共立”。
风未停,火未熄。
而在北城,清晨的巷口,几个妇人围在一口旧锅前,学着沈婆子的手法,熬起了焦粥。
那香气,随着晨风,缓缓向南飘去。
南乡灶火初燃,焦香如信,随风北返。
北城的清晨不再冷寂。
巷口那口旧锅日日早起冒烟,沈婆子带着几个妇人轮班守灶,手法日渐娴熟。
焦糠炒得微褐,豆渣碾得细碎,野菜根焯去涩味,盐粒匀撒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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