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山岗,残井边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光影斑驳地落在老谭佝偻的背上。
他跪在井沿前,双手深深插入泥土,指节泛白,仿佛想把这二十年的悔恨一并埋进地底。
苏晏清立于井畔,一袭素色布衣被夜露浸得微凉,她静静看着这个曾为祖父研磨香料、为幼弟试膳尝药的老仆,心中翻涌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明。
“你躲了二十年,”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一片叶,“可你知道吗?我母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问‘老谭可还活着?’”
老谭浑身一震,头颅低垂,喉间发出呜咽般的抽气声。
苏晏清蹲下身,目光与他齐平,“你怕我再因‘食’蒙冤,所以独自背罪,宁可被世人当毒匠。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有心赎罪,该是挺身而出,查清根源,而不是让无辜百姓替你试药?”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如刃。
老谭颤抖着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小姐……我不是不报。我是不敢啊!当年苏家倒台,就因一道羹汤被说成谋逆之引。如今我又用石髓调水,哪怕初衷是救人,谁信?朝廷会信吗?玄镜司会信吗?我……我只求一碗热粥能多救一人,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苏晏清缓缓站起,望向那口枯井。
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过往的罪与罚。
她忽然明白,这场疫病,不只是天灾,也不单是人祸,而是人心深处那道长久未愈的裂痕——是对“食”的敬畏失守,是对“信”的崩塌,更是对“责”的逃避。
她转身,对暗处轻道:“阿蝉。”
少女从阴影中走出,脚步轻盈如猫。
她靠近老谭,深吸一口气,又退开,低声禀报:“井粉已入骨,他每日亲手调配,皮肤吸毒已久。再拖半月,必呕黑血而亡。”
苏晏清眸光微闪。
她没有立刻下令医治,也没有斥责。
反而从袖中取出一方旧布,轻轻铺在井沿上——那是苏家祖传的灶巾,绣着“膳以安民”四字。
“从今夜起,你不必再躲。”她说,“我要你教我如何辨石髓之变,如何控量于毫厘。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同一种技艺,可以杀人,也能活人。而关键不在技,在心。”
老谭怔住,泪水滚落尘土。
“你若真想赎罪,就站在我身边,把错的路,一步步走回来。”
远处,阿根悄悄收起记事册,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服。
他原以为苏博士会当场拘人问罪,却没想到她选择的是救,而非罚。
更深露重,苏晏清回到义粥棚,提笔在案前疾书——《井心露·制法及禁忌录》。
她将石髓的药性、霉变条件、禁忌食材一一列出,并附上三日施粥所得病患反应记录,详尽如医案。
陆太医次日见之,震惊不已:“此非厨录,实乃疫防典要!小姐若肯署名刊行,必可救万民于水火。”
苏晏清摇头,“名不必留,理须传。但请太医记住——今日之祸,不在石髓,而在无人追问‘为何至此’。我们总以为善心可抵万恶,可若无智识为基,善念亦能成刀。”
话音未落,棚外脚步轻悄。
一名玄镜司密探悄然入内,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封无字,唯有一枚暗纹铜印——玄镜司掌印专属。
苏晏清拆信细阅,神色渐凝。
信中寥寥数字,却如惊雷贯耳:
“石髓来源已溯。苏家旧库三号地窖,三个月前有出库记录。批条残片复原,指印清晰——系你母亲所留。旁注八字:‘秘授忠仆,灾年济民’。”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母亲……早已预见今日?
那这盘棋,是谁在布?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缓缓合信,望向远处山峦。
晨光初露,炊烟再起。
百姓捧着“井心露”,低声传颂“苏博士活命汤”。
可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那口井下的秘密,远未见底。
苏晏清握着那封玄镜司的密信,指尖在火漆印上轻轻摩挲。
信纸微颤,字字如针,刺入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母亲的指印,竟出现在苏家旧库三个月前的石髓出库批条上;那八字旁注,“秘授忠仆,灾年济民”,笔迹温润却似藏惊雷。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幼时母亲在灶前的身影:素手调羹,眉目沉静,总说“食者,政之始也”。
她从未想过,这句家训竟会在二十年后,以如此诡谲的方式回响于乱世荒井之畔。
良久,她将信纸缓缓投入灶火。
火焰一跃,吞噬了“母亲”二字的残痕。
她不愿让这秘密成为他人攻击的刀锋,更不愿让老谭的赎罪之路再添冤屈。
真相若不能安民,便只是另一种灾祸。
她回身,目光落在守候一旁的阿根身上:“传令下去,疫源已明——系陈年仓粮霉变,遇山中异粉‘石髓’生毒,非人为投毒。另立‘井心碑’于各村要道,刻《井心露》制法与禁忌,署名‘无名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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