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腊月二十,江南道驿馆外细雨成帘,寒风卷着湿气钻入骨髓。
周怀瑾被押回监所那一夜,整夜未眠。
他蜷缩在草席角落,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口中反复呢喃,声音低哑如风中残烛:“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我只是执行者……”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求饶。
牢房四壁冷硬,烛火摇曳,映出他扭曲的影子,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而在驿馆深处,苏晏清已将那一碗残存的“贡燕汤”交由阿豆亲手封入“食毒匣”。
这匣子通体乌木,内衬银箔,匣盖上烙着一道龙纹,乃是先祖传下的祖制信物,专用于封存涉及皇室饮食安危的证据。
阿豆指尖微颤,将汤渣连同三日来周怀瑾服食后的脉象、出汗、瞳孔变化等记录一并放入,再以熔化的龙纹蜡印严密封存。
“大人,真要送?”阿豆低声问,“一旦呈至玄镜司,便是铁证,再无转圜余地。”
苏晏清立于窗前,指尖轻抚匣身,目光沉静如水:“证据从不说谎,但它从不撒谎。我苏家三代掌御膳,不是为了替人藏罪,而是为了护这一口人间清平。”
她将一封短笺夹入匣中,仅八字——“味已验,人未杀,待君断。”
夜半三更,黑衣探悄然现身,接过食毒匣,身影如烟般没入雨幕。
他奉的是萧决之令,行的是玄镜司秘道,这一去,便是直抵京畿中枢。
三日后,黑衣探归来,掌心托着一枚蜡丸,表面沾着北方风沙的粗粝。
苏晏清亲手剖开,取出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墨迹极简,却字字如刀:
“你已学会,用味道判人死刑。但真正的刽子手,不在江南。”
末尾,一枚暗纹虎符悄然浮现,形如猛虎蹲伏,乃玄镜司掌印都督亲信之印。
烛火跳动,映在她眸底,燃起一簇幽光。
苏晏清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焰,火舌一卷,纸片化作灰蝶飞散。
她唇角忽而勾起一抹冷笑,极淡,却锋利如刃。
原来他早知道。
他知道“赤心散”不止是一味毒药,而是通往先帝晚年神志昏聩的钥匙;他知道当年御膳案背后,绝非一个御厨能担得起的罪名;他知道她查的不是周怀瑾,而是那一场被刻意抹去的宫廷风暴。
而他不让她杀周怀瑾,不是心软,是留活口——追幕后之人。
“萧决……”她低语,像是对着虚空,又像是与千里之外的某人隔空对弈,“你不动手,是怕刀一落,真相便随风而散。可你忘了,我从来不用刀。”
她转身走向内堂,取出了尘封多年的《食毒百鉴图》。
这本图册由苏家先祖编撰,收录历代饮食之祸、毒膳之案、误食之祸,曾被视为“厨者禁书”,如今却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剑。
她翻至“金丝燕烩”一页,图上绘着血喙燕的形貌,旁注小字:“南疆贡品,色若金丝,味极鲜美,然久食致幻,暴怒癫狂,帝王尤忌。”
她指尖轻点图上一处批注——“永昌元年,三月,御前进贡十八盏,存档仅十二。”
六盏,去了哪里?
她抬眸,目光如炬。
次日清晨,苏晏清召集老碾头与五乡匠首于速炊坊正堂。
众人不解,纷纷议论:“苏大人如今是巡察膳使,怎把我们这些粗人叫来议事?”
老碾头搓着手,满脸疑虑:“咱们是做饭的,又不是断案的,这……”
话未说完,苏晏清已将《食毒百鉴图》摊开于案上,声音清冷而坚定:“灶火能煮饭,也能照魂。若连谁吃了不该吃的、谁煮了不该煮的都辨不清,那这火,烧得再旺,也不过是助纣为虐的灰烬。”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从今日起,速炊坊兼设‘食证堂’,专录历代毒膳、误食、伪方之案。凡涉饮食之罪,皆由匠人笔录、验材、存档,加盖龙纹印,直报玄镜司。”
堂中一片死寂。
老碾头怔怔看着那本泛黄图册,忽然老泪纵横:“老奴当年……也曾见御膳房烧过一锅燕窝,香气冲天,可总管大人尝了一口,就吐了血……他说‘这不是味,是祸’……可第二天,他就被定了罪……”
苏晏清静静听着,目光未动,心却如刀割。
但她更知道,祖父当年没能说出口的真相,她必须用灶火重新烧出来。
三日后,狱中传来急报——周怀瑾绝食三日,气息微弱,狱官惶恐,连夜上报。
苏晏清听罢,只道:“备饭。”
阿豆迟疑:“送什么?药?还是……再试一次‘贡燕汤’?”
苏晏清摇头,亲自走进厨房,熬了一碗白粥,又取出一块暗褐色的方砖状物,用布帛包好。
那是她亲手研制的“晏清砖”——以七种谷物、三味药食同源之材压制成型,专为久病厌食者所制,味淡而回甘,食后生津。
她提着食盒,踏着晨霜走向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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