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祭场外的灰烬尚带着余温,露水悄然凝在焦黑的柴堆上。
昨夜那场十万灶火齐熄、万民跪拜的盛景仿佛还浮在空气中,余音未散。
可苏晏清却早已起身,披衣立于帐外,望着那一片寂静而肃穆的空地。
她没有睡好。
耳边仍回荡着那句“一饭一恩苏使君,万灶同味天下心”。
这话听着是颂,可落在她心里,却如重石压潭。
她知道,人心不是靠一碗汤就能真正拴住的。
昨夜的归心,是绝境中的希望,是饥饿之后的第一口热食带来的感激。
可今日天光大亮,百姓清醒过来,若无后续,这“心”便会如晨雾般消散。
正思忖间,阿满匆匆而来,发梢沾着晨露,声音微颤:“使君,百姓……不愿走。”
苏晏清抬眸。
“他们在祭场外垒土为台,说是‘苏使君灶’,要年年祭炊、岁岁奉膳。”阿满顿了顿,眼中有光,“陈老爹带着百名灶长跪在台前,求立‘归心碑’,刻九味配方与苏家灶训,传之后世。”
苏晏清沉默良久。
她缓步前行,足音轻落于残灰之上。
远处,一座由百姓自发堆起的土台已初具轮廓,黄土夯实,四角插着竹竿,上悬素布,风中猎猎。
陈老爹领着数十位白发老者跪伏于前,额头贴地,身后是密密麻麻不肯离去的乡民。
“使君!”陈老爹抬起头,老泪纵横,“此宴救我江南数十万命,若不立碑铭志,后人如何知今日之恩?如何知这‘归宗料’出自何心、为何而生?”
苏晏清立于土台之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憔悴却坚定的脸。
她忽然笑了,极轻,极柔。
“陈伯,”她开口,声音清冽如泉,“碑石易倒,风雨可蚀。若真要记,何必刻于土石?”
众人怔住。
她缓缓道:“不如回家,取铁锅一口,在锅底刻一行字——‘清’。”
不是“苏”,不是“晏”,只是“清”。
清者,澄明也,亦是她之名,更是她所求之政道。
片刻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惊呼,继而化作潮水般的应和。
有人转身就跑,有人高呼“取锥来!”,更有妇人抱着铁锅奔至土台前,当场跪下,以锥凿底。
叮——
第一声响起,清脆如钟。
叮、叮、叮……
刹那间,千锅齐响,铁锥击锅之声如雨落瓦檐,响彻四野。
那声音起初杂乱,渐渐竟有了节奏,仿佛一首无声的誓约,在晨光中铮铮作鸣。
苏晏清静静伫立,望着这一幕,眼底微润。
她知道,这一夜的叮当声,会传得比任何碑文都远。
就在此时,阿满疾步归来,面色复杂:“使君,清点完毕……十万包‘归宗料’,仅余一包未领。”
“何处?”
“暗香村。户籍簿上有名,可查无此人。村中人说,那户人家三年前就闭门不出,母病卧床,子恐牵连,不敢现世。”
苏晏清眉头微蹙。
她记得暗香村——香料世家聚居之地,老香婆的故里。
那包未领的料,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她当即取来最后一包“归宗料”,亲自前往。
山路崎岖,屋舍破败。
推门而入时,一股霉腐之气扑面而来。
榻上老妇骨瘦如柴,双目凹陷,见生人来,惊惶欲避。
角落里,一个青年蜷缩着,眼神如受惊的兽。
“别怕。”苏晏清解下外袍覆于妇人身上,取出料包,蹲下身去,亲自淘米熬粥。
火苗在灶中跳动,香气渐渐弥漫。
那青年盯着她,嘴唇颤抖:“你……不怕我们是逃犯?不怕我们……藏了罪?”
“你母三年未尝盐味,你藏的不是罪,是苦。”她轻声道,“我苏家之料,不问出身,只问饥寒。”
粥成,她亲手喂入老妇口中。
那枯槁的唇齿微动,忽然一颤,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甜……”老妇喃喃,“原来……清官的味,是甜的。”
苏晏清低头,看着那碗残粥,忽然想起祖父的话:“食者,政也。味正,则民心归;心归,则天下安。”
她未再多言,只将最后一包料轻轻置于床头,如同放下一道誓。
归途上,天色已暮。她缓步走过田埂,忽闻童声清唱:
“一饭一恩苏使君,万灶同味天下心……”
循声望去,小旗手坐在石上,教一群孩童拍手而歌。
那调子婉转熟悉,苏晏清脚步一顿——那是《御膳谣》,祖父在御膳房中常哼的小调,早已失传多年。
她驻足良久,喉间忽觉微哽。
小旗手抬头见她,惊喜起身。
她走过去,蹲下身,与孩童齐平,从袖中取出那柄随身铜勺——祖父传下的御膳银匙,她从未离身。
“拿着。”她放入小旗手手中,“今后,你替我传令。”
孩子睁大眼:“用刀吗?”
她摇头,轻笑:“不用刀。用这一口饭的滋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