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京郊驿馆那日,天光未明,薄雾如纱,江面浮着一层湿冷的水汽。
苏晏清立于船头,风拂发丝,指尖尚存归心灯笼燃尽后的余温。
她原以为此行入京,是以民火为凭、以民心为盾,可目光落向码头时,心口却猛地一沉。
三口黑棺并列岸边,漆面未干,棺首插着三支素幡,上书三位京官姓名——皆是曾联名上奏,力保她执掌膳政的朝中清流。
此刻,他们竟已相继暴毙,尸骨未寒。
一名玄镜司小旗踏阶而上,铁甲铿然,双手奉上验报。
苏晏清接过,指尖触及纸面,寒意直透骨髓。
验报所载,三人死状诡异:唇泛紫黑,嘴角含笑,鼻尖凝露,似在极乐中魂归。
更令人惊心的是,三人临终前皆食过她自江南捎去的“雪藕酥”——那原是她亲手调制、亲自封坛、亲自托驿马快送进京的谢礼,用以答谢诸位大人于朝堂上的仗义执言。
“苏使君带火上朝,却把阎王糕送进了府。”
百姓窃语如风,在岸边低低回荡。
有人摇头,有人掩面,更有孩童无知指着棺材问:“娘,那是甜点杀人吗?”
苏晏清静立不动,面上无波,心底却惊涛骤起。
她制藕酥时亲选原料,每一道工序皆亲手经手,封泥烙印皆有记号,途中驿马未停私驿,交接文书俱全。
若真是她所制之物致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调换了点心,或是在她制好之后,以秘法覆香改味,借她之名,行灭口之实。
此举,不止是要毁她清誉,更是要斩断她在朝中仅有的援手。
她缓缓收起验报,转身步入舱中。
灯火摇曳,映出她眉心一道浅痕,那是自幼随祖父研习《炊政手札》时养成的习惯——每逢大事,必凝神静思。
入夜,驿馆静得如同坟冢。
她独坐灯下,取出一封密函——萧决的字迹,冷峻如刀锋,纸上仅八字:“香似回魂,慎用回溯。”
她指尖微颤。
萧决从不说无由之言。
他执掌玄镜司,掌天下奇案,亦知她有一门家传绝技——“共感溯味”。
此术非妖非幻,而是以极强的味觉记忆与心理共情,通过品尝残留之味,回溯死者临终时的感官体验,窥见其最后一刻的情境。
然此术极耗心神,若遇外力干扰或心防不固,极易遭反噬,轻则神志错乱,重则心脉逆冲。
可如今,她别无选择。
她取来验尸官所录的唇上香露样本,以银针挑取一丝,置于舌上。
闭目凝神,气息下沉,心念如丝,缓缓探入那缕残香深处。
刹那间,味觉回廊开启。
她“尝”到了雪藕的清甜,桂花的幽香,还有糯米皮的柔糯……但紧接着,一股异样的甜腥如蛇般钻出,缠绕味蕾,直冲脑海。
画面骤现——
一座高殿,梁柱刻满香纹,九盏铜炉环绕中央玉台,炉火幽蓝,香烟缭绕成丝,似有生命般缠绕升腾。
无数黑袍人跪伏于地,齐声低语,声如潮涌:“香主将醒,天命归味……九味归一,焚心启灵……”
她心头剧震,欲退,却觉神魂被那香气牢牢锁住,仿佛有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脑中轰然炸开,冷汗涔涔而下,舌尖那甜腥愈发浓烈,竟似有血气翻涌。
她猛然睁眼,一把打翻银盏,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中衣。
烛火摇曳,映出她苍白面容。
她知道,自己方才所“见”,绝非幻觉——那是有人以香为媒,以味为引,在死者临终时布下精神烙印,专为阻她溯味,甚至借机侵入她心神。
好一招“味袭”。
她当即命亲随焚毁所有残余点心渣滓,一粒不留。
随后取出祖父遗下的《炊政手札》,翻至“味锁心门”篇。
此篇残缺不全,仅存口诀数行,言以“心坛固守,香灰为界,祭以归宗,可御外侵”。
她依诀而行。
当夜,于梦中筑“味坛”——以江南灶灰为基,象征十万百姓灶火之根;以归心宴汤气为墙,取那一夜江岸万民举火、心火不熄之意;每夜焚一撮“归宗料”——那是她从江南带回的祖灶余烬,混以五谷香料,作为祭品,封心防侵。
梦中,坛成刹那,四野寂静。
她立于坛心,环顾四方,心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可就在此时,坛角香灰忽地微动,似被无形之风拂乱。
远处幽暗中,似有一声冷笑掠过,轻如耳语,却刺骨如冰。
她猛然惊醒,窗外晨光初透。
指尖尚存香灰余温,心却已冷如寒潭。
有人,已在金殿深处,点燃了另一炉香。
三日后,京畿云压如铅,风不起尘,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苏晏清乘素辇入城,车轮碾过青石长街,声如更漏,一步一叩,似在丈量这皇城根下的生死界限。
百官列道,却无人敢上前相迎。
膳政大夫之印悬于宫门侧殿,金丝楠木托盘上覆着明黄缎布,象征着权责交接,也象征着无人敢接的烫手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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