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黄沙,刮过官道两旁枯死的胡杨,苏晏清一行十数人离京已三日。
车马缓缓驶出雁门关外三十里驿,旌旗猎猎,上书“膳政司巡北”四字,金线绣着御赐“金鼎膳令”的徽纹,在残阳下泛出冷光。
她坐在马车中,帘幕半掀,目光扫过沿途驿站——炊烟袅袅,饭香飘散,看似寻常供膳之所,实则早已被她列为第一波排查重地。
“阿麦。”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在。”阿麦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匣封条完好的陶罐,正是方才驿站呈上的“羊肉烩饼”残羹。
“每站皆取样,三份封存:一份送回太医院备检,一份留案底,一份随行备用。”苏晏清淡淡道,“九味盟虽败,其根未断。军粮中转三成仍在他们手中流转,我不信他们敢让每一口饭都干净。”
阿麦用力点头。
她是灾年活下来的兵户遗孤,最懂饿极时连锅底焦糊都舔干净的滋味。
如今见苏博士以一碗饭为刃,切开层层黑幕,心中敬服更甚。
入夜,云州折腰坡边军大营。
守将亲自迎出辕门,满脸堆笑:“苏正卿远道而来,卑职特备‘香炖驼蹄’一品,乃北境珍馐,非贵客不献。”
大厅内烛火通明,铜炉蒸腾,那驼蹄炖得酥烂金黄,香气浓郁扑鼻,似蜜融雪,又似陈酒煨桂,引得随行小吏无不垂涎。
苏晏清却未动筷。
她只轻轻抬手,看向身旁的小铃铛。
小铃铛会意,从颈间取下那枚旧铜铃,指尖轻拨——
叮铃……叮铃……
铃声细若游丝,却如针尖刺入寂静。
苏晏清闭目,呼吸微凝。
刹那间,舌尖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甜香,像是烧尽的檀香混着蜜渣,又夹杂着灰烬的焦涩。
这味道她认得——与她随身佩戴的香灰戒指同源,那是祖父案发那夜,从苏家老宅废墟中拾得的唯一遗物。
而此刻,这味竟顺着铃音反渗而来。
有人在用“第七味童”的味印,追踪她。
她眸子倏然睁开,寒光一闪。
这不是巧合。这是挑衅,也是试探。
她缓缓放下筷子,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此膳……不必尝了。”
众人愕然。
她起身,拂袖:“传令,车队即刻改道,绕行黑水沟废弃粮道。马匹换装,轻车简行。”
“可您……”阿麦急问。
“我去伙房。”她说得平静,“想查谁在换粮,就得先知道兵卒吃什么。”
当夜子时,风沙更烈。
苏晏清换上粗布军婢衣裳,混入边军伙房。
老药癫随行,披着破旧斗篷,眼神浑浊,手中银针却稳如磐石。
他将一撮糙米浸入清水,再以银针轻点——针尖瞬时泛出淡淡青灰。
“静心灰。”他喃喃,“无毒,不伤身,却能蚀神志。日久服之,人便如被香火熏过的纸人,闻令而动,不觉其苦。”
苏晏清接过银针,看着那抹灰痕,冷笑出声:“他们不怕我查账,不怕我验粮……怕的是我让这些兵士重新‘尝’到饿的滋味。”
她转身,目光扫过昏暗灶台、锈蚀铁锅、结满油垢的烟囱。
“阿麦,去召集百名老兵。不论职务,不论资历,只要吃过三年以上军粮的,都来。”
一个时辰后,百名老兵立于校场边角的破灶前,人人手持水囊,面带疑惑。
“今夜不练武,不点卯。”苏晏清立于灶台之上,声音清冷如刀,“只煮一碗饭。”
她命每人取随身水囊中的存水,就地支锅,煮一碗无盐无油无料的糙米粥,限时一炷香。
老兵们哄笑:“这算哪门子差事?我们天天吃这个!”
可当粥成,热气升腾,第一口入喉——
有人忽然僵住。
有人眼眶发红。
有人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
终于,一名满脸风霜的老卒跪倒在地,嗓音嘶哑:“这味……这味……像极了三年前断粮那夜。我们啃皮带、嚼草根,就为这口没滋味的糊……”
苏晏清静静看着他们,声音不高,却穿透风沙:“你们吃的不是饭,是被人换过的‘顺民粮’。它让你们忘了饿,忘了痛,忘了为何握刀。”
她抬手,将“金鼎膳令”高悬于灶台之上,火光照耀金篆,字字如刻:
“从今日起,每营设‘照心灶’——百姓捐粮、官采米粮、军需配给,三榜同晒,百姓可查。谁动一口饭,我就动谁的命。”
话音落下,百人肃立,无人再笑。
而就在此时,远处粮仓方向,忽有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边夜空。
苏晏清猛然回头,目光如电。
火势初燃,却来得蹊跷。
她未动,只低声对身旁人道:“去查,是谁点的第一把火。”
风沙中,她立于灶前,影子被火光拉得极长,仿佛一柄出鞘的刀,横亘在北境荒原之上。
舌尖,那一缕苦甜香,仍未散去。
夜色如墨,北境的风裹着雪粒抽打在营帐上,发出猎猎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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