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化尽,京畿官道上已响起沉闷的车轮碾过冻土之声。
马车无旗无徽,黑帷低垂,只在辕角悬一盏素纱风灯,微光摇曳,映出“膳政司”三字残迹。
车内,苏晏清半倚软垫,左肩裹着粗布绷带,血痕已干涸成褐。
她手中紧攥一卷泛黄供词,指节发白,目光却落在膝上那口尺许长的乌木棺匣——“第七棺”。
棺中封存的,不是尸骨,而是九味盟香使乙临死前吐露的最后密语:“味自宫中来,毒由萧家始。”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仍是归味营那一场血火焚心的逆转。
百里之内,万人低吟“雪底红梅”,味种反噬,黑衣人跪地称主。
那一刻,她不再是逃亡的苏晏清,而是以七灶为锅、百官为柴、帝王为食的执鼎之人。
可当她将“金鼎膳令”投入烈火,看着那象征御膳最高权柄的令牌化作幽蓝残烬时
马车停稳,未入宫门,径直转向玄镜司西侧角门。
“封密档房。”她掀帘下车,声音不高,却如刀落砧,“除我与都督外,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以通敌论。”
阿麦领命而去。
风雪扑面,苏晏清裹紧斗篷,踏入那座素来令人胆寒的铁檐衙署。
玄镜司的密档房深埋地底,七重铜门,三道火印,唯有掌印都督与皇帝亲批方可开启。
但她如今携“膳玄合署”之权,又有萧决默许,守档老吏不敢阻拦。
卷轴如山,尘封多年。
她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翻检,一册一册,指尖划过泛脆的纸页。
先帝晚年起居注,按月列录:饮食、召见、病症、用药……她逐日细查,直至目光凝在每月朔望两日的记录上——
“安神汤,特供,御前亲验。”
汤名寻常,却月月不断。
她眉心微蹙,再调御医轮值录,翻至景元五年条目,忽见一行小字批注:“汤底加‘杏蜜引’,太后亲嘱,避惊魇。”
杏蜜引?
她心头一跳,从袖中取出一卷残破手抄——《老药典·毒部残卷》,乃老药癫自焚香台废墟中拼凑而出。
纸页焦黑,字迹断续,却有一条清晰记载:
“赤心散初方,取苦杏仁三钱、蜜三勺,调和入汤,治躁郁之症——景元五年,萧太医献于御前。”
萧太医。
她指尖骤然发冷,几乎握不住那页残纸。
萧家……竟是“赤心散”的始作俑者?
而那“杏蜜引”,正是此毒初方的核心引子。
所谓安神,实为控神。
先帝晚年终日恍惚、性情乖戾,非因年老体衰,而是被亲信以“药”蚀味、以“味”乱心!
她猛地合上卷册,呼吸微滞。若如此,萧决……是否也……
夜深,她悄然离司,赴萧府。
府门冷清,门房见是她,迟疑片刻,终未阻拦。
穿廊过院,唯有东厢一窗透光。
推门而入,陈嬷嬷独坐灯下,手中针线牵动一件旧袍,灰布洗得发白,袖口已磨出毛边——正是幼年萧决常穿的那一件。
“苏大人?”陈嬷嬷抬头,眼花未辨清,却本能地藏起衣袍。
苏晏清不动声色,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清汤,瓷盏素净,汤色寡淡,几不可闻香气。
“天寒,喝碗汤暖暖。”
陈嬷嬷推辞不得,只得接过,小口啜饮。
汤中暗溶微量“溯味引”——此物非毒,却能松神锁忆,使人不自觉吐露深藏之言。
片刻,她眼神渐涣,手中针线滑落,喃喃道:“那年都督才六岁……先帝刚走,宫里就来了人,说是太后亲命,每日须饮‘安神汤’……说少爷心性太烈,需静养……可那汤……少爷喝完,舌头黑了三天,再尝不出味……连我煮的甜粥,都说像灰……”
苏晏清闭目,指尖轻触眉心,启动“味联”——以自身味觉为引,追溯他人记忆中的滋味。
刹那,幻象浮现。
她“尝”到了那碗汤——焦苦如炭,却裹着一层诡异的甜腻,像是蜜糖裹着毒药,滑入喉中,灼烧舌根,腐蚀味蕾。
那味道,与“赤心散”初方完全吻合。
她睁眼,泪落无声。
原来他早就是第一个受害者。
原来他冷面无情、厌食寡味,并非天生铁石,而是自幼被至亲之人以“安神”之名,灌下蚀味之毒。
他的味觉,早已在六岁那年,被亲手摧毁。
她正欲再问,忽觉身后寒风掠过。
太庙废祠,残垣断壁间,一盲眼老僧立于月下,手持一盏幽光摇曳的“心灯”,灯油浑浊,却隐隐散发药香。
“我姐夫疯于味,我外甥残于味,我萧家,何苦再传此毒?”隐香人声音沙哑,似哭似笑,“我炼‘回魂引’,不过是要寻一个能承载‘共感’的活炉——能以一舌尝万人之味,以一心承天下之痛。若不毁你,这毒,永无尽头。”
苏晏清冷冷注视他:“所以你就用百人性命,试你的赎罪之法?”
隐香人不答,只将心灯缓缓倾倒——灯油落地,竟凝成一行字迹:“最后一口安神汤,炼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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