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政事堂茶房外的青石阶上还覆着薄薄一层霜。
晨光微透,檐角冰棱滴落水珠,一声声敲在人心头。
苏晏清踏阶而入,素色官袍未佩金绶,只披一件鸦青斗篷,袖口压着暗纹梅枝。
她步履轻缓,却每一步都落在砖缝之间,仿佛丈量过这方寸之地的气流走向。
茶房内炉火未熄,老茶婆佝偻着背,正用竹筛慢条斯理地筛着新到的云雾茶。
她动作迟滞,手指关节泛红,袖口边缘沾着些不易察觉的灰白粉末,随动作簌簌落下,混入茶叶之中。
苏晏清不动声色走近,目光掠过灶台、陶瓮、铜壶,最后落在那把釉色斑驳的旧瓷壶上——正是昨夜指尖沾灰的那一把。
“李婆子,这几日茶饮可齐全?”她语气温和,像寻常巡查小吏。
老茶婆抬起头,浑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忙不迭点头:“齐……齐全的,大人,每日按例登记,一两不少。”
苏晏清微微颔首,从随身锦袋中取出七日茶引簿册,摊于案上。
她并指如刀,在纸页间轻轻一划,闭目凝神。
七感辨味法——起。
视其色:第三日至第五日所录茶叶,色泽过于匀净,竟无半点焦斑或叶脉断裂,反常得不像手工炒制之物;
嗅其气:干嗅时清香淡雅,可近鼻细闻,却有一缕腐甜藏于底韵,似熏香将尽时的余烬;
触其质:指尖捻碎一片干叶,触感微黏,如同沾了薄浆;
焙之验:取一小撮置铜勺文火轻焙,烟气升腾刹那,那股甜腥骤然浓烈,带着几分尸蜡燃尽般的腻滞。
她眸光一沉。
再抬眼,已落在老茶婆的手上。
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正在抖落筛网,指甲缝里嵌着极细的银砂,在晨光下泛出冷芒。
苏晏清心头一震。
那是地库“云龙笺”的防伪粉——由玄铁磨粉混银屑制成,专用于边关密折与皇室贡品封缄,严禁外流。
而此刻,它竟出现在一个煮茶妇的指缝中!
电光石火间,一切串联成线。
香篆生并非直接施香,而是将“九转梦香”溶于特制药液,浸泡茶引纸张。
待老茶婆每日以水浸润茶引、投叶烹煮时,香气便随热汽蒸腾,无声无息渗入百官肺腑。
七日为周期,魇毒潜伏,惑神乱志,令人于梦中被种下执念——所谓“心觉全开”,不过是集体中毒后的神经亢奋。
难怪梁录事夜夜梦见焚灶,醒来满口焦苦。
那不是幻觉,是身体在呼救。
她缓缓合上茶引簿,指尖冰凉。
这一局,毒不在膳,而在信。
朝堂运转,仰赖文书流转,若连最基础的茶引都能被染毒,还有什么不可篡?
“李婆子,”她忽而轻笑,“你这壶水,烧了多久了?”
老茶婆一怔:“回……回大人,刚沸不久。”
“可我听水声,已滚三刻有余。”苏晏清走近灶台,执起瓷壶倾水入盏,汤色清亮,唯有一圈极淡的粉晕浮于表面,须得逆光才可见。
她不动声色收了证样,转身离去,身影隐入廊下薄雾。
半个时辰后,国子监偏阁密室。
梁录事跪坐在蒲团上,双手颤抖,额角沁汗。
他双目赤红,显然又经历了一夜噩梦煎熬。
“我……我又梦见了……七灶……火……孩子哭……”他声音嘶哑,喉间滚动着吞咽的动作,仿佛真尝到了焦糊之味。
苏晏清端来一碗清水,递至他唇边:“含漱,勿咽,吐于盘中。”
梁录事依言照做。
清水入口片刻,竟泛起淡淡浊气,她以银针轻搅,瓷盘底部渐渐析出细碎如盐的淡粉色结晶,晶莹剔透,形似梅花。
“这是‘梦香’代谢残质,已在你脏腑结痂。”她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若再饮三日此茶,魂魄将永久困于幻境,醒不过来。”
梁录事浑身剧颤,猛然叩首:“求大人救我!卑职愿以性命赎罪!”
“我能救你,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何要篡改边关军报?是谁授意?”
梁录事呼吸急促,嘴唇开合数次,终是崩溃:“是……是右相……他说……监国势弱,需造边患之象,逼陛下提前归政……三道军情皆被调换……战报变捷书,捷书变败讯……我……我只是不想死……”
苏晏清眸光冷冽如霜。
果然如此。
借梦香控人心智,再以虚假军情动摇国本,步步为营,直指监国废立——这才是真正的杀局。
她起身,拂袖决断:“备药。炊火阁今夜不眠。”
当夜,炊火阁灯火通明。
五口小鼎依次排开,炉火熊熊。
第一鼎,青梅榨汁,酸气冲鼻,能破迷障;
第二鼎,黄连煎汤,苦如胆汁,涤荡神魂;
第三鼎,老姜烈酒同煮,辣焰升腾,催人惊醒;
第四鼎,深海盐卤浓缩,咸涩刺舌,定志宁神;
第五鼎,十年老骨慢煨,鲜髓如乳,补耗损之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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