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明,皇城之外已悄然聚起一层薄雾。
十万空盒静静堆叠在宫门前的青石广场上,无人指挥,无人号令,却如朝圣般层层垒高,竟成一座低矮的塔形。
木盒边缘被晨露浸润,泛出温黄光泽,像是旧灶台边经年使用的饭匣,透着人间烟火最朴素的暖意。
风过处,一方白布猎猎作响,悬于塔顶,墨字淋漓——“苏相赐饭,活我全家。”
几个孩童蹲在盒堆旁,用炭笔在盒底涂画:歪斜的房屋、笑脸的母亲、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其中一只盒子上写着:“妈妈吃了不做梦了。”字迹稚嫩,却像针一样扎进人心。
城楼之上,苏晏清立于檐下,一袭素色深衣不染尘灰,手中轻抚一本新启的《炊政手札》。
纸页尚有墨香,她执笔良久,终落下一句:“民心非烹于锅,而熬于诚。”
她凝望着那座由空盒垒成的祭坛,眸光沉静如水。
这不是胜利的纪念碑,而是信任的试金石。
她知道,从今日起,那一碗清粥不再只是果腹之物,它成了信符,成了百姓心中可触可感的“朝廷有德”的具象。
片刻后,她唤来小刻工,命其将所有用于铭刻名字与官署字号的模具尽数封存。
“此九字,仅此一回,不再复刻。”她语气温淡,却不容置疑,“若民信赖,不在名号昭彰,而在食无虚妄。”
小刻工低头应是,手指微颤。
他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那些送往各坊巷的“无名食”,再不会标注来源,也不会镌刻恩主之名。
施者隐去,受者安心。
这是苏晏清立下的第一条“食政”铁律:仁不可鬻,信不可标价。
与此同时,玄镜司密报送达。
萧决亲自送来一封火漆缄封的情报,黑袍裹身,面色冷峻。
他站在廊下,并未入内,只将文书递出,声音压得极低:“梁守义昨夜试食三十七次,每一口皆由自己先尝,无异常反应。但……”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扫过她的眼,“他在指甲缝中残留微量‘引梦粉’残渣。不是误沾,是搓抹所致。”
苏晏清指尖一顿。
“他在自残。”萧决缓缓道,“用毒粉磨手,似要证明你也会错——你所谓‘安全之食’,也不过是侥幸。”
风掠过回廊,吹动她的袖角。
她闭目片刻,心觉全开,意识沉入那幅只属于她的“滋味图谱”。
那是她以多年厨理与人心揣度所绘的精神映像——每个人的气息、性情、健康乃至执念,皆可在其中显现为色彩与纹理。
当她探向梁守义的命宫位时,心头微震。
原本应呈土黄色稳实之象的位置,如今竟如被黑茧缠绕,丝丝缕缕的怨毒盘结成团,几乎遮蔽本源。
那是痛恨蚀心的表现,是长期压抑与冤屈催生出的戾气结晶。
可她睁开眼时,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明日加他两道试食品。”她淡淡下令,“一道素心粥,一道安神汤。”
阿粟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抬头:“大人不怕他……趁机下毒?或是假病栽赃?”
苏晏清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却坚定:“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死,也不是惩罚——是他发现,我根本不看他了。”
这话轻如絮语,却重若千钧。
当年梁守义曾是御膳监副使,风光一时,却被祖父弃用,二十年沉沦市井。
他恨苏家,更恨那个曾经指点他炒米火候、却又最终无视他挣扎的师父。
如今他想用自己的痛苦逼她动摇,逼她承认:你也并非全知全能。
但她偏不让他得逞。
她要让他活着,清醒地看下去——看她如何不用迷药,不用权术谎言,只凭一碗白粥,便让整座城的人重获安宁。
午后,她亲至炊火阁。
炉火已熄,灶台冷寂。
梁守义枯坐于前,双手布满细小裂口,指节发紫,正机械地啃咬一块铁骨饼——那是专为试食官准备的粗粝干粮,难以下咽,只为测试饱腹耐力。
他抬头见她,眼中血丝密布,嘴角扯出冷笑:“你何必留我?杀了我,岂不更能彰显你的仁德宽厚?让天下人传颂苏相诛奸佞、清弊政?”
苏晏清不答,只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素心粥,递到他面前。
瓷白碗中,米粒软糯晶莹,浮着一层淡淡的油光,香气清浅却不张扬,正是最能安抚脾胃的那一类温养之食。
“你尝的从来不是毒。”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你给天下人的安心。若你真觉得这是赎罪,那就把它吃完——用你的嘴,亲自验证它的洁净。”
梁守义怔住,握着铁骨饼的手微微发抖。
她没再多言,转身离去。裙裾拂过门槛时,留下一句低语:
“我要你活着,看我如何用一碗白粥,立起一个不靠‘安神’也能稳的天下。”
夜色初临,炊火阁外归于寂静。
老锅头独自巡视最后一遍粮仓,忽觉北境刚送来的糙米袋中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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