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雪停风止。
乾清宫外积雪未扫,檐角冰棱垂落如剑,映着晨曦泛出冷白。
殿内炉火将尽,余烬微红,一缕焦香却自玉盘中缓缓升起——那是久违的、不属于药石与熏香的气息。
苏晏清仍跪坐于炉边,双膝早已麻木,指尖却稳如磐石。
她望着案上那块仅被咬去一角的糯米枣泥糕,目光沉静似水。
皇帝已回内殿歇下,未召太医,未点安神香,甚至连守夜的宫人也未曾惊动。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他在清醒中入睡,而非在幻想里沉沦。
但她知道,这一口糕,不是结束,而是破局之始。
“陈史官。”她轻声唤道。
藏身廊下的陈史官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本边缘磨损、纸页发黄的起居注残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找到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刚安定下来的心神,“永昌七年冬,十一月初七,帝诞日。当日先帝突发癔症,疑有人投毒,血洗偏殿三处,诛杀侍婢七人,宦官五名。起居注原记‘宫禁肃然’,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末行有墨迹涂改痕迹,经我以温酒敷纸复现,原句应为:‘帝私食宫女阿糯所进糯米糕,味甚悦。旋即罚跪三日,不得言笑。’”
苏晏清闭目。
心觉悄然铺展,如蛛丝穿行于时光裂隙。
她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冰冷地砖上,嘴唇干裂,脸颊青紫,可嘴角竟微微翘着。
守卫厉声呵斥,他不答;寒风灌入衣领,他不动。
只在无人注视时,悄悄舔了舔残留在唇角的一点粉屑,像护住最后一缕暖意。
那不是对甜的执念。
是对“犯错而不死”的渴望。
她睁眼,眸底清明如雪后初阳。
“原来如此……他不怕苦,不怕痛,只怕再没人敢给他一块没有毒的糕。”
她起身,拂去裙裾积尘,语气温淡却不容置疑:“备轿,出宫。”
陈史官愕然:“您要去见那个宫女?可她早已被逐出宫籍,据查现居南巷陋坊,污秽杂乱,且……太后近来严控宫外往来——”
“正因如此,才必须去。”苏晏清打断他,“真正的解药从不在御药房,而在被人遗忘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条窄巷尽头。
泥泞未消,污水横流,几只野猫窜过墙头。
一座低矮土屋孤零零立在巷尾,窗纸破败,门扉歪斜。
叩门三声。
良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探出身来,眼神浑浊,手拄木杖,颤巍巍问:“谁?”
“我是膳政司苏清。”苏晏清摘下帷帽,露出面容,“我想问您……关于七岁那年的糯米枣泥糕。”
老妇浑身一震,杖尖顿地。
片刻沉默后,她缓缓让开门户:“进来吧。这屋子脏,可我的心……比它干净。”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灶、一柜、一床。
墙上挂着一方旧布包,绣着褪色的“糯”字。
阿糯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声音沙哑如秋叶摩擦:
“那时候我还小,也就十四五岁,在御膳房打杂。别的宫人都不敢靠近太子,说他是‘克母之子’,生下来就带煞气……可我看他总是一个人坐着,不吃不喝,眼睛像井底的石头。”
她抬头,眼中竟有泪光:“我就试着做了块糯米糕,没敢加糖,怕惹祸,就炒了些焦米粉提香……我说,殿下,这个不会毒你,是我亲手磨的粉。”
苏晏清静静听着,忽然问道:“您还记得那糯米的来源吗?”
“记得。”阿糯点头,“是我娘留下的老种,年年自种自收,从不换种。她说这种米有个名字,叫‘安心糯’,煮出来软而不烂,凉了也不硬,最配孩子吃。”
苏晏清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包糯米粉,轻轻打开——色泽微黄,颗粒细腻,闻之有淡淡焦香。
正是昨夜她命人依阿糯所述方法,文火慢炒所得。
“我能用您的灶吗?”她问。
阿糯怔住,随即含泪点头。
灶火燃起,陶锅微响。
苏晏清亲手揉粉、调浆、蒸制,动作娴熟却极缓,似在完成某种仪式。
两个时辰后,一块朴素无华的糯米枣泥糕出炉,未加蜜,未染色,只有一层温润光泽,在昏暗屋中静静散发着焦香与米甜。
她切下一角,请小温婢试温。
小温婢本是太后派来监视之人,这几日却被苏晏清的举止所动,此刻捧着糕片,指尖微颤:“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点心。”
“因为它不是给皇帝吃的。”苏晏清轻声道,“是给一个七岁就被教会不能信任任何人的孩子准备的。”
她将整块糕放入漆盒,转身离去。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阿糯一眼:“谢谢您当年给了他一次‘不怕’的机会。”
马车驶回宫门时,天色已暮。
当夜,乾清宫灯火未熄。
苏晏清亲自捧盒入殿,立于案前,不开盒,不言语,只是将一块糕轻轻置于龙案之上,然后自己取了一块,缓缓咬下,咽下,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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