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风雪压檐。
乾清宫前殿,烛影摇红,炉火微明。
苏晏清立于阶下,一身素青官袍未换,发髻微松,眉间却无倦色。
她手中捧着一尊黑陶小炉,炉身刻有细密纹路,形似古灶,底座三足,皆以“痛钩”笔意雕成——正是依祖父秘传所制的“心火炉”。
炉中炭火未燃,只静静卧着一撮淡金色粉末,如尘似雾,正是那以云心蕊焙炼七日而成的“反引炭”。
它不生烈焰,不散浓香,却能引人内观本心,唤醒被蒙蔽已久的觉知。
殿内,皇帝端坐龙椅,面色苍白,眼底却透出久违清明。
昨夜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未饮“安神汤”,也未坠入那甜美而虚妄的梦境。
他没有梦魇,也没有狂躁,只是静静地醒着,听着更漏滴答,感受着胸膛里心跳的真实节奏。
可这份清醒,来得太过陌生。
“朕昨夜未用药,也未梦魇。”他的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可若无此羹,明日能否依旧?”
苏晏清抬眸,目光沉静如水,直视龙颜:“臣不能保陛下永远不痛。”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清晰如钟鸣:
“但能保陛下——痛时,不疯。”
满殿寂静,连铜壶滴漏都仿佛慢了一拍。
她上前一步,将心火炉置于殿心玉砖之上,双手拂袖,取火折点燃炉中炭粉。
火光初起,并不炽烈,反而幽微如萤,却在瞬间映亮了整座大殿的梁柱与人心。
“此火焚的是‘赤心散’的根。”她语声平稳,却字字千钧,“若您允,今日起,宫中不再制香,不再藏药,只留这炉,日日燃之。百姓可视,百官可监,天地共证。”
皇帝凝视那微弱却执拗的火焰,良久不语。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唯有火苗轻颤之声。
终于,他缓缓起身,步下丹墀,亲自执起炭铲,将一撮新炭轻轻投入炉中。
“嗤”的一声,火星跃起,照亮他半边面容——不再是那个沉溺幻梦、神情恍惚的君王,而是一个终于敢直面痛苦的男人。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尚宫周氏披着雪氅而来,手中紧握一道黄绫密诏,上书“即刻恢复安神汤制,违者以谋逆论处”,落款赫然是慈宁宫太后印玺。
她奉命而来,原欲强令御膳房重开药灶,可刚至宫门,却见一人独立风雪之中。
老嬷嬷。
那位侍奉两代帝王的老医女,此刻手中捧着一只漆匣,匣中残药正冒着缕缕青烟,已被火烧去大半。
她抬头望向周氏,眼神冷得如同北境寒铁。
“我替你烧了。”她说。
周氏一震,几乎握不住手中诏书。
“若太后问起,就说老奴疯了。”老针嬷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却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三十年来压在心头的罪孽。
风卷残雪扑面而来,周氏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她低头看着那道代表着至高权势的密诏,忽然觉得它重若千钧,又轻如浮灰。
她想起昨夜偷偷潜入药房时,亲眼所见那些标注为“宁神”的药材中,竟混有梦香衍毒的主材;想起皇帝年少时也曾笑语朗朗,直到第一次服下这汤羹后,笑容便渐渐褪成了机械的弧度;想起自己每晚亲手递药时,陛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空洞与恐惧……
她的手开始颤抖。
最终,她一步步走向心火炉,将密诏缓缓塞入炭堆之下。
火焰腾起,吞噬了金线绣纹,吞噬了凤印朱砂,也吞噬了她多年来的盲从与沉默。
火光照在她眼角,竟有一滴泪滑落,转瞬凝成冰珠。
殿内,苏晏清已跪地奏请:“臣请废‘安神汤’旧制,立‘心火炉’于乾清宫前,由天下百姓推选‘守火使’轮值,昼夜不熄,以示君民同心,共守清醒。”
皇帝望着炉中跃动的火光,忽而开口:“若朕再失控,如何?”
她叩首,额触冰砖,声音清越如刃:
“臣愿以心觉为锁,以痛为链,日夜相守。若陛下欲饮毒,先饮臣之血。”
死寂。
连呼吸都被冻结。
萧决立于殿角阴影之中,玄镜司铁令紧攥在掌,指节泛白。
他本不该在此,却执意守候至此。
此刻,体内蛰伏多年的“梦香”余毒竟随这一诺震动,悄然退散,止于肩胛,仿佛也被那炉火灼退三分。
他垂眸,看向苏晏清的背影——单薄,却坚不可摧。
是枷锁。
是谎言织就的黄金牢笼。
更是某些人宁愿万人沉睡也不愿一人清醒的恐惧。
风穿殿隙,火苗轻晃,在墙壁投下巨大的影子,宛如一座燃烧的祭坛。
第149章 灰烬飞向北境
夜深如墨,风雪渐歇。
乾清宫前殿的“心火炉”依旧不灭,幽微火焰在玉砖上投下摇曳光影,仿佛一缕不肯安睡的灵魂。
皇帝已回内殿安歇,但这一夜,他不再闭目昏沉,而是坐在窗前,静静听着炉火噼啪作响,像听一个久违老友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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