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金鼎高耸,百官列立。
晨风掠过青铜巨鼎,吹动香案上三尺黄绸,猎猎作响。
天光微明,云层低垂,仿佛天地也在屏息,静候一场无声的较量。
严礼翁踏前一步,玉笏顿地,声如裂帛:“《大靖膳典》乃祖宗之制,岂容私增‘民食卷’?此卷载‘腌菜糠粥’‘战地炊饼’,与御膳同列,是亵圣!臣请焚典正礼!”他声音铿锵,字字如锤,砸在青石阶上,激起回音阵阵。
群臣默然低头,无人应和,也无人反对。
唯有陈正录站在苏晏清身侧,指节紧攥竹简边缘,低语如针:“民以食为天,天岂分贵贱?”
苏晏清立于鼎侧,金锅横置案上,指尖轻抚锅底那道蜿蜒裂纹——绿意已深,如藤蔓游走,似有脉动。
她未着华服,仅一袭素色深衣,发间无簪,却自有凛然不可犯之势。
昨夜余烬未冷,她彻夜未眠,将《声味谱》残页重新编序,以血为墨,在最后一行添了三个小字:“不必焚。”如今,她不争不辩,只向皇帝缓缓跪下,叩首请旨:
“臣苏晏清,请以鼎烹典,火炼真味。”
满殿哗然。
这已非议政,而是近乎巫祀。
可皇帝凝视她良久,终于颔首。
老鼎判——这位守礼如命、从不轻动声色的太庙祭官,竟也缓缓点头。
他手持古铜火引,步履沉稳地走向鼎炉,将火焰送入炉心。
火舌舔舐干松枝,噼啪作响,热浪翻涌。
纸卷将投,苏晏清亲手捧起《大靖膳典·民食卷》,封面无字,唯烙金锅印。
她目光扫过严礼翁冷峻的脸,扫过群臣或讥或惧的眼神,最后落在那跳动的火苗上。
就在此时,阿震心悄然立于火道侧,掌心暗扣“扰心炭”——此炭取自南疆死灶,燃时无声无息,却能引人心躁、目眩、神乱,专破心神凝聚之术。
他是奉命而来,只为毁这一场“妖妄之祭”。
火起刹那,他悄然推炭入炉。
苏晏清忽觉脑中一刺,旧伤处渗出温热血珠,顺着眉骨滑落。
眼前文字扭曲如蚁爬,耳边嗡鸣不止,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知道,有人动了手脚。
但她不懂。
反而将金锅轻轻置于鼎口,以锅为笔,以火为砚,以身为炉。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光如洗,澄澈如初。
高诵之声骤起,穿透鼎鸣:“素心粥——江南三月,米贵如金,病母持帚换米,熬至天明,唯求儿一口温热。”
声落,她运“味文共感”,将万民诵声凝于声息,引向鼎中。
这不是厨艺,不是幻术,而是她半生所学、所历、所痛所悟的总和——她将千万人的记忆,化作一道气息,送入烈火。
火势渐炽,众人预期纸卷成灰,却见鼎中无烟,反腾起一缕乳白雾气,如粥汽升腾,袅袅不散。
紧接着,一股极淡却极真的米香漫开,夹着柴火微焦的气息,还有陶碗温润的泥土味,仿佛刚从灶台上端下。
一名老臣猛然一颤,手中笏板“啪”地落地。
他嘴唇哆嗦,眼眶骤红:“这……这是我幼时逃荒路上,阿娘喂我的……她说,只要喝上一口热粥,人就不会被冻死……”
他话未说完,喉头哽住。
阿震心大惊,额角沁汗。
他再推扰心炭,炭粒入火,黑烟微闪,无形之气悄然弥漫。
苏晏清却已察觉火流异动。
她不退反进,反手一转金锅,锅底裂纹对准火心——那绿意竟如活脉般微微搏动,吸火纳焰,将扰心之气尽数吞入,转而化作一股温流,反哺她的“味温共感”。
她声愈清越,字字如钉:“铁骨饼——边关雪夜,将士以雪和面,铁盔为锅,三日无粮,一口饼碎,胜过千金。”
鼎中雾气骤变,由乳白转为焦褐,一股粗粝而坚韧的麦香冲天而起,带着铁锈与寒霜的味道,仿佛千里之外的北境风雪,正扑面而来。
百官之中,已有数人呼吸急促,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刀,有人闭目咬唇,似在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严礼翁脸色铁青,玉笏紧握,指节发白。
他想斥责,想怒喝,可话到嘴边,却被那气味堵了回去——他竟闻到了自己早夭幼子临终前,含糊喊出的那句“爹,我想吃您带回的军营饼”……
苏晏清立于鼎前,血泪交融,却唇角微扬。
而此刻,鼎中再变——鼎中再变。
北地冻土上粗粝的薯香率先腾起,带着泥土与霜根的苦涩,如寒风刮过唇齿;紧接着是边关军营里腌菜的酸涩味,经年不见油水的咸菜疙瘩在陶罐中发酵出刺鼻的气息,却偏偏勾得人喉头发紧——那是千万戍卒在风雪夜里唯一能攥在手里的“滋味”。
旋即,腊八粥的甜糯自鼎心升腾,红枣、桂圆、小米、杂豆在铁锅里咕嘟作响,热汽扑面,仿佛寒冬清晨灶台边围坐的一家人,哪怕衣衫褴褛,也要为孩子多添一勺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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