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前夜,太庙幽深如井。
宫人提着风灯巡至金鼎前,忽见青铜内壁泛起微光。
那不是火影摇曳的反照,而是密密麻麻、细若蛛丝的刻痕,自鼎腹蔓延至颈口,层层叠叠,如蚁行泥上,又似泪痕未干。
近看更惊——全是由“饿”“粥”“娘”三字反复书写而成,笔画歪斜,却力透铜骨,仿佛千万双枯手曾在烈焰中抓挠留痕。
消息传到老鼎判耳中时,他正在祖宗牌位前焚香祷告。
三日来,他不敢踏进主殿一步,只命人昼夜守鼎,以净布覆之,生怕触了禁忌。
他是太庙最后一位见过先帝密旨的人,深知这口鼎承载的不只是祭祀之礼,更是王朝三百年来未曾言说的饥馑史。
可如今,字迹竟自行浮现,莫非真是亡魂归来?
直到苏晏清到来。
她扶着金锅缓步而入,目伤未愈,眼前景物皆蒙着一层灰雾,只能依稀辨出轮廓。
但她走得极稳,像是每一步都算好了距离与分寸。
她在鼎前三尺停住,伸手轻抚那冰冷铜壁,指尖缓缓掠过一道又一道刻痕。
“不是鬼神所为。”她低语,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讲一堂课,“是七日诵读《膳典》之时,百官跪听民声,心中滴血成字。”
她顿了顿,掌心贴住一处最深的凹陷,“有人想起幼年逃荒,母亲把最后一口糊汤喂给他;有人记起戍边途中,同袍咽下雪水拌草根……这些字,本就藏在他们心里,只是从未敢写出来。”
老鼎判颤巍巍抬头:“那你如何知晓?”
“因为我听见了。”她说,“每一口呼吸里,都有叹息;每一次沉默中,都有哭声。我只是把它们煮了出来。”
她转身唤来陈正录,命其取特制蜡纸与软墨,将整座鼎壁上的“心刻”逐段拓下。
每拓完一页,纸面竟微微发烫,字迹隐隐透红,似有血气蒸腾。
“此篇不入正文,亦不列卷首。”苏晏清道,“名为《民声外篇》,附于《膳典》之后——这不是书,是朝堂人心之镜。谁若质疑《膳典》为民立典之义,便请他先照一照自己心底。”
陈正录郑重应诺,双手捧拓纸退下。
他知道,这一卷将来必被禁毁,也必被人偷偷传抄。
它不属于礼法,却属于真实。
次日清晨,鼎台已布妥当。
没有朱漆雕案,没有锦绣帷帐,只有三张粗木桌一字排开。
左侧一碗素心粥,米粒糙黄,浮着油花般的记忆;中间一篮槐花饭,掺着树皮碎屑,标签写着:“崇安十二年,青州灾,某童食尽庭中槐叶而卒。”右侧则是几块干硬炊饼,裂纹如龟背,旁注:“北境戍线,将士嚼冰咽饼,半月无盐。”
每一道皆无名姓,却皆有名姓。
小传卷站在中央,双手捧着那口金锅。
她是盲童,靠触摸识字,靠气味记事。
昨夜,她摸着苏晏清的手背问:“先生,我能替你说吗?”此刻,她指尖轻抚锅沿,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律动。
苏晏清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今我不言,你替我说。”
盲童点头,随即蹲下身,在沙盘上缓缓划动手指。
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但那沙粒竟如被无形之笔牵引,渐渐显出文字——歪斜、断续,不成章法,却一笔一画,带着体温般的微烫。
正是《民食卷》首篇:“天地有饥,不在天灾,而在人弃。民之所食,即国之血脉;灶火不起,则社稷必倾……”
围观官员中有不少人脸色骤变。
他们认得这段话,那是昨夜被驳回的民间奏疏原文,未经润饰,直白如刀。
而此时,一个盲女正用指尖把它重新写回这座千年庙堂。
忽然,严礼翁率礼部众官列阵而来,衣冠肃整,玉笏断裂处缠着素帛。
他立于鼎东,声如裂帛:“《膳典》若成,礼崩乐坏!食政合一是乱政之始!今日我以身为祭,宁焚此身,不纳杂味!”
话音未落,他竟从袖中抽出火折,就要点燃早已备好的松脂柴堆。
老鼎判惊骇上前阻拦,两人推搡间,火把坠地,火星四溅。
就在那一瞬——
小传卷忽然开口了。
稚嫩清越的声音穿透寂静,唱起一篇谁也没听过的故事:《素心粥记》。
“冬夜寒,破屋漏雪。母抱儿坐灶前,煮半碗小米。奶香升时,儿笑;母咳血,藏袖中……”
歌声一起,金国骤然腾起一缕白烟。
第一缕香气,竟是奶香。
浓郁、温润、带着乳糜微甜的气息,如春阳拂面,轻轻洒落在每个人的鼻尖。
数名年迈宦官当场跪倒,老泪纵横,颤抖着喃喃:“阿娘……你还活着吗?”香气渐浓,由奶香转为薯苦、菜涩、土腥……层层递进,如岁月翻页。
那味道不似人间炊烟,倒像是从三百年王朝的伤口里蒸腾而出——先是甜润的母乳之息,抚过人心最柔软处;继而便是灾年啃树皮时齿间磨出的渣滓味,混着雪水咽下的野菜腥气;再往后,竟有焦黑谷壳焚烧的呛人烟尘,那是官仓外饥民抢粮不成反被焚田的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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