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时,日头悬于中天。
京城郊外的孤台之上,风已歇,雪亦停。
天地间一片澄澈,仿佛被洗净了尘垢,只余下这一方高台,如祭坛般静立于苍茫之间。
苏晏清仍站在那里,双目覆着素帛,唇角干裂,喉间那道血痕早已凝成暗红,却未有人敢上前搀扶。
她像是一尊由风霜铸就的雕像,又似一株深扎于大地的古树,根系直通万民之心。
阿一心立于她身侧,手中握着一面斑驳铜鼓,鼓面刻着“同灶”二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旧透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他抬头望向天空,眼中燃着火——不是仇恨的火,不是愤怒的火,而是信的火。
他举起鼓槌,第一击落下。
“咚——”
声如晨钟,破空而起,不靠人力传远,反倒像是自人心深处响起。
刹那间,南至琼州湿热海岸,一位老妪颤巍巍将柴火投入灶膛;北抵雁门苦寒边关,一名老兵用冻裂的手点燃最后一把松枝;东达蓬莱渔村,妇人将米倒入锅中,轻哄啼哭的婴孩:“莫怕,今日有粥”;西尽玉门沙碛深处,流民围坐残灶,彼此分食仅存的一捧糙米……
炊烟,同时升腾。
第二击,鼓声更沉。
这一声落,万家灶火仿佛有了呼吸,彼此呼应,气息相连。
宫墙之上的萧决蓦然睁眼,只见整座京城的屋舍间,无数缕青烟袅袅升起,交织如网,竟在空中隐隐勾勒出一道流转的纹路——那是《同炊图》的轮廓,是百年前初代御膳监为祈天下太平所绘的图腾,早已失传于史册。
他立于风中,黑袍猎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不是在煮粥……是在织天下。”
第三击,阿一心闭目,全身经脉似有火焰奔涌。
他拼尽全力挥下鼓槌——
“咚!!!”
三声毕,天地共振。
七十二城,六十三处已燃之灶,九处因灾滞燃之地亦遥相呼应。
百姓自发以灯代火、以烛代薪,在窗前案上摆出一碗清水白米,面向京郊高台跪拜。
这一刻,无人下令,无人驱策,千万人家在同一瞬揭开锅盖。
蒸汽升腾,带着米香、烟火气、眼泪与希望,汇成一条看不见的河,逆流而上,直冲云霄。
苏晏清感知到了。
她虽目不能视,耳不能闻鼓声全貌,但她的心觉全开——那是她以三年隐忍、七次试毒、两次濒死换来的“群体味联·终式·二阶”。
此刻,千万灶火的味道如星河倒灌,涌入她的识海。
她尝到了海南岛上母亲熬粥时滴入锅中的血泪——只为给病儿添一丝力气;她尝到了西北戍卒在战壕里剩下的半口米糊,塞进重伤同胞嘴里时的苦涩与甘甜;她尝到了北方逃荒路上,丈夫默默咽下树皮汤,却骗妻子说“我吃过了”的谎言背后的温热……
这些味道本不该存在于同一锅粥中,可它们都来了。
不是因为她施舍,不是因为她慈悲,而是因为——每一个平凡之人,都在最艰难时刻,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把最后一口,留给更弱小的人。
这才是“素心”。
它不在食材,不在火候,不在技艺。
它藏于千万人共有的那一念“不忍”。
苏晏清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无声滑落,浸入脚边泥土。她却笑了。
原来祖父临终封存的“初心种”,从来不是要等一个厨艺登峰造极之人,而是要等一个能让万民心意相通的引路人。
而现在,她成了。
就在万灶齐沸、人心归一时,魏元衡密令的最后一波焚灶使悄然出动。
八名死士分赴各地主灶点,誓要毁去这股“乱民心智”的源头。
其中一人潜入京郊主灶台下,火折已握在手中,只待一声令下便引燃埋藏的油线。
可当他攀上灶基,正欲动手之际,忽闻四野传来低诵之声。
起初细微,继而汇聚,最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最后一口,留与幼子;最后一块柴,烧给病母;最后一盏灯,照送行路……此粥无盐无油,却胜山珍海味;此火不焚宫殿,却焚尽人心之寒……”
是《素心粥记》,是苏晏清三日前亲笔所书,散播民间。
如今,竟被万千百姓齐声吟诵,声浪滚滚,震得灶台微颤。
那死士僵在原地,火折悬在半空。
他低头看去,见下方人群中有老有少,有伤有残,却人人手捧粗碗,眼中含光。
一个断臂老兵跪着捧碗,嘴唇皲裂,却笑着说:“三十年了……终于有人记得我们这些被遗忘的人。”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谁。
他曾是边军伙夫,因战败被俘,沦为权贵私奴,家人早死于饥荒。
他以为自己早已没了心,只剩一把刀和一道命令。
可此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剧烈地,疼痛地,重新跳动起来。
他抬头,望向高台上那个蒙眼女子。
她看不见他,可她站在那里,就像能穿透一切虚伪与黑暗,直视他灵魂深处那点残存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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