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透,七十二城已有四十三处升起了“同灶”的烟火。
那不是官府鼓噪的号令火,也不是军营点卯的烽燧烟,而是千家万户在风雪中自发点燃的一缕缕炊气。
它们细弱却执拗,从南到北,由东向西,如星火燎原前最沉默的呼吸,在灰暗的晨色里悄然织成一张覆盖山河的暖网。
南陵城外,陈民望立于土台之上,身披旧麻衣,脚踏冻泥地。
他原是三年前大水灾中侥幸活下来的流民,曾蜷缩在官仓墙角,啃着发霉的饼渣。
如今,他站在万人中央,声音沙哑却坚定:“今日不设施粥棚,只立共炊台——米,你们自带;火,我们共燃;饭,大家同吃。多一勺不少,少一撮不多。此非救济,是共命。”
百姓默然排队,有人捧出半袋糙米,有人仅攥着一把杂粮,甚至有个老农颤巍巍递上几粒晒干的薯片。
每一物都被郑重接过,投入那口硕大的铁锅中。
锅底柴火噼啪作响,米粒在沸水中翻滚交融,渐渐化作一锅浓稠的白粥,香气蒸腾而起,带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也裹着人心深处久违的尊严。
老同炊守在灶旁,须发皆白,腰背佝偻,却是三日未曾合眼。
他用藤条拨弄柴火,眼里映着跃动的光。
“我这辈子烧过御膳房的金炉,也煨过灾年的野灶,”他笑着对身边人说,“可头一回觉得,这灶台比朝堂还重。”
与此同时,北境绝岭之上,小传火倒在雪窝里,唇色青紫,手指僵硬如枯枝。
她的马早在昨日便力竭倒毙,粮袋也被狂风吹走,唯有怀中那只陶罐仍被体温死死护住——那是从京师带出的“母粥”,象征着第一口同味之源。
风雪如刀,山路断绝。
她本已无法前行,却被一群戍边老兵发现,抬进了村寨。
寨中本有严令:非战时不得开仓。
可当他们看见那几乎冻死的少女怀中紧抱的陶罐,又听她说出“这是苏相公请天下人吃的热饭”时,一位满面风霜的老兵红了眼眶,一言不发劈开了粮仓门栓。
米入锅,火重燃。
有人脱下皮袄裹住她,有人用身体围成一圈为灶挡风。
昏睡前,小传火嘴唇微动,吐出最后一句低语:“这火……不能灭。”
老兵跪坐在灶前,将最后一把柴塞进灶膛,喃喃道:“三十年前,我们守的是关隘、是国土;今天,守的是‘相公’一句话——她说,人人都该有一碗热的。”
而在江南水乡,一名焚灶使潜行至镇中桥头,眼看那口露天大灶正熬着满锅米粥,百姓排成长队,孩童捧碗道谢,老人含笑分食。
他悄然靠近,火折已在掌心展开,却迟迟未能掷出。
忽然,一位老妇拄拐而出,挡在他身前,浑浊的眼里竟有烈焰般的光:“你要烧?好啊,那就连我也一起烧了!这粥里有我儿子在前线打仗的口粮!是他从牙缝里省下来,换给后方老弱吃的!你说它是私炊?它明明是命脉相连!”
焚灶使怔住。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火折,仿佛那不是工具,而是罪证。
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端着粥跑来,仰头甜甜地说:“叔叔也喝一碗吧?阿娘说,喝了这个,心就不冷了。”
他猛地转身离去,连火折都忘了熄灭,任其在风中自燃成灰。
回到京城,他单膝跪于政事堂侧殿,垂首禀报:“火未焚。”
魏元衡冷笑:“为何?”
焚灶使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因……他们不是在吃饭,是在祭恩。”
“祭恩?”魏元衡猛地站起,拂袖震落烛台,“她给得起什么恩?不过是一锅烂粥!民心岂能靠几粒米收买?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前,所有‘共炊台’必须夷为平地,违者以谋逆论处!我要让这些人明白——活着,靠的是朝廷的赏饭;死了,也是朝廷一句话的事!”
夜深,国子监密室。
风穿隙入,残灶无火,唯有苏晏清静坐于地,双目紧闭,金锅横置膝上。
她面容苍白如纸,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三天来,她不曾进食,亦未饮水,全凭一口精魄维系神识不散。
但她笑了。
因为她“听”到了。
南方米香清甜,似春水初涨,带着稻花露气;北方粥味厚重,如黄土沉眠,蕴着粗粝中的温存。
还有东海渔村的咸鲜、西域驿道的焦香、西南山间的药草气息……无数味道穿越风雪,顺着血脉流转而来,在她心间汇成一片浩瀚的人间烟火海。
她不知多少人参与,也不知哪一处火先燃哪一处后熄。她只知道——
那不是她在煮饭。
是天下人在,替她点火。
苏晏清端坐于京中残灶前,金锅横置膝上,如抱古琴,似守灵枢。
她双目紧闭,气息绵长而微弱,仿佛一缕游丝悬于天地之间。
三日未曾睁眼,三日未曾饮水进食,唯有心神离体,循着那千万缕无形之味,游走于山河血脉之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