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踏雪南行,身后“万灶台”的炊烟在风中不散,如一条绵延不断的魂线,缠绕着她走过的每一步路。
天色灰白,雪未停,脚下的荒原被厚厚积雪覆盖,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抹素影踽踽独行。
她走得缓慢,却不曾回头。
金锅已埋,玉佩系松,权柄如尘扬于风中。
可她不知道的是,从她离开万灶台那一刻起,百姓便自发组织了“送火队”。
十里一灶,皆由老弱妇孺轮守,用最耐燃的松薪煨着小火,锅里温着一碗粗米粥——无盐、无油、无珍馐,却始终滚烫。
第一处临时灶台设在山隘口,三人蹲在避风岩下,见远处雪地里那道身影出现,立刻掀开陶瓮盖子,捧出碗来。
一人低声道:“快凉了……再不赶上时辰,就辜负了大家的心意。”另一人望着苏晏清渐近的脚步,忽然哽咽:“她真的来了。”
苏晏清走近时,并未察觉异样。
直到接过那碗粥,指尖触到陶壁尚有余温,才怔了一瞬。
她低头看去,粥面浮着几粒米,热气氤氲而上,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喝,只是捧着走了几步,又停下,将粥轻轻搁在一块石上,朝那几个守灶人微微颔首。
风雪太大,她不知他们是否看见
小灶童追出十里,手里提着一盏破旧风灯,灯笼纸裂了口,烛火摇曳欲灭。
他冻得嘴唇发紫,鼻尖通红,却咬牙不肯返。
远远瞧见苏晏清放下粥碗,他猛地冲上前,跪倒在雪地里,把怀里最后半块干饼掏出来,颤声道:“阿娘……我带了吃的,你别不要我……”
苏晏清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孩子头上的雪,声音轻得像落雪:“我不是你阿娘。”
“可你说过,灶前的人,就是一家之主。”小灶童仰起脸,眼里含泪,“你说过,谁掌勺,谁就是娘。”
苏晏清心头一震。
她记起来了。
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流民营里熬粥,这孩子蜷在角落啃冷馍,她顺手递了一碗热粥过去,随口说了句玩笑话。
没想到,竟被人当了真,信了一整年。
她没再说话,只解下披风一角,裹住孩子的肩,然后轻轻抱了他一下。
时间很短,却让小灶童破涕为笑。
等她起身继续前行时,孩子仍跪在雪地里,举着那盏灯,像举着一座微弱却执拗的塔。
山腰之上,烟引婆拄着火叉站在高崖,遥望那远去的身影,对身旁徒弟道:“她不是走了,是把火种撒出去了。”
徒弟不解:“火都熄了,还怎么传?”
烟引婆笑了笑,眼角皱纹如柴痕交错:“火不在锅里,在心里。她教会我们一件事——饭要热着吃,人要暖着活。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一口温粥,她的灶,就永远烧着。”
苏晏清一路南行,直至黄昏,抵一座废弃破庙。
门扉半塌,墙皮剥落,唯有一角屋檐尚能遮雪。
她倚柱坐下,正欲闭目调息,忽觉目光被墙上刻痕吸引。
那是些歪斜稚嫩的字迹,层层叠叠,像是许多人轮流刻下的:
“阿娘说,相公煮的粥,能暖骨头。”
“我爹吃了三碗,夜里不咳了。”
“那天风雪大,她站在锅边,头发都结冰了,也没歇。”
她逐字读过,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痕,心口蓦地一颤。
这不是简单的感念,而是“群体味联”——当千万人因同一道味道产生共情,记忆便会共振,形成一种近乎通灵的感应。
祖父曾提过此象,谓之“食魂不灭”。
她闭眼静心,取出贴身收藏的金锅残片——那是她仅存的信物。
以舌尖轻触锅壁,虽已无法清晰辨味,但她仍默念《膳典》古诀,心中回溯那一道道曾救人性命的汤羹之序。
刹那间,庙中冷灶竟腾起一缕虚烟,似有无形之人围坐四周,碗筷轻响,啜饮之声隐约可闻。
有人叹:“好久没这么暖了。”有人哭:“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苏晏清睁开眼,眼中已有水光。
她低语:“原来我不在,火也没灭。”
夜色渐深,风雪更急。
忽闻马蹄破雪而来,一人滚鞍下马,扑进庙中,正是史官陈归笔。
他浑身覆雪,气息急促,双手奉上一本泛黄册卷——《相灶记》终卷。
苏晏清接过,翻至末页,空白处赫然一行小字,墨迹犹新:
“真正的相公,不在庙堂,在每一口未冷的饭里。”
她静默良久,终将书收入怀中。
陈归笔喘息稍定,低声说道:“百姓已在传抄《膳典》,称其为‘活典’。几乎家家灶台贴一页,孩童都能背出‘三和九制’之法。若朝廷想禁……怕是要烧尽万家灯火才行。”
话音落下,庙外风雪呼啸,仿佛回应着这句沉重之言。
苏晏清望向门外茫茫雪夜,忽觉袖中《相灶记》微热,如同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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