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小院不设灵堂,不立牌位。
唯有灶火不熄。
晨光未明时,霜气凝地,柴堆旁已有身影静立。
萧决一斧劈下,木屑四溅,动作利落如常,仿佛那矮凳上还坐着一人,拄着旧拐杖,闭目听火。
他将劈好的柴抱进屋,蹲在灶前,用火钳拨开余烬,添上新柴,引燃松枝。
火苗“轰”地一声窜起,舔舐锅底,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锅是她用了一辈子的铁锅,边沿已磨出铜色,锅底积着多年炖煮留下的薄焦痕。
他每日煮一锅素心粥——米要泡足三刻,水要添七分,火分三段:初旺、中稳、末温。
搅粥三圈,轻、重、慢,一如她生前所教。
小粥童站在灶台边,手握长勺,指尖发抖。
第一日,他熬糊了;第二日,水放多了;今日,火没控住,粥翻涌而出,顺着锅沿滚落灶膛,发出“嗤”的一声,白烟腾起。
他手忙脚乱去舀,勺子磕在锅边,哐当作响。
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我又弄砸了……阿奶说过,粥溢三次,灶火就倦了……”
话未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把新勺。
漆面未干,木纹清晰,显然是连夜赶制的。
“阿奶说,糊了也能吃。”萧决声音低沉,却无波澜,像山间溪流穿石而过,“人活着,火就不倦。”
小粥童怔住,低头看着手中新勺,又望向灶中跃动的火焰。
那火光映在他湿漉漉的眼角,竟也燃起一点微芒。
他咬唇,重新站直身子,学着她的样子,手腕轻转——一圈,两圈,第三圈缓缓落下。
这一次,粥不再溢。
院外脚步渐近,烟归娘率十二传味使步入小院。
她们皆着素衣,肩披灰巾,手中捧着三册古卷:《三餐记》手稿泛黄,记录百味人心;《灶边契》字迹娟秀,载有火候真言;《烟火录》则绘满人间炊烟图谱,从北漠雪帐到南岭渔村,无一遗漏。
她们跪于灶前三步,以朱砂封线,将三书合卷,埋入灶基之下。
“此为‘灶心三典’。”烟归娘抬头,目光清亮如星,“后世传火者,必先诵此三书,方可执勺掌灶。非为规矩,乃为不忘根本——食非止于饱腹,而在知人、懂心、通情。”
她说完,转向萧决:“您可愿为‘守灶人’?不掌权柄,不列朝堂,只守这一炉火,等下一个听见火声的人。”
院中寂静,唯余柴火噼啪。
萧决没有答话。
他只是转身,揭开锅盖,舀起一勺刚熬好的素心粥,缓缓倾入锅中残粥之上。
热粥入锅,火势忽振,焰头猛然跃高半尺,金红交织,照亮整座小院。
那一刻,众人分明看见——他眼中久违的温色,被火光轻轻点燃。
像是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进第一缕春阳。
冬雪初降时,小院迎来了一个新生命。
火引孙周岁,被小粥童抱至灶前“认火”。
这本是传灶人家的古老仪式:婴儿触火影,寓意承续薪火,不畏黑暗。
孩子尚不会走,裹在厚实棉布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跳跃的火焰,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往前够。
“别碰!”小粥童惊呼,一把搂住儿子手腕,“火烫!会伤着你!”
可那孩子并不惧怕,反而笑得更欢,手指指向锅中——那里正倒映着一团跳动的火影,在乳白粥面上摇曳生辉。
“亮!暖!”他咿呀开口,声音稚嫩如初芽破土。
烟归娘走上前,俯身抚其头顶,轻声道:“你生来就见万家灯火,不知黑是什么。”
她抬眼环顾四周——七十二城传灯使已悄然齐聚院外,每人手中提一盏纸灯,灯芯未燃,却自有微光浮动,似与天地间的火脉共鸣。
而萧决,始终立于门侧阴影之中。
寒风吹动他鬓边银丝,他望着那锅中的火影,望着孩子无知无畏的笑容,胸口忽然传来一阵久违的闷热。
不是痛,也不是悲。
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在冻土深处悄然解封。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玄镜司刑房醒来,味觉尽失,厌恶一切食物,唯独那一碗她亲手熬的素心粥,竟能让他尝到一丝咸涩之后的回甘。
那时他问:“为何偏偏是我能尝到?”
她笑着说:“因为你心里有火,只是自己不知道。”
如今,火还在烧。
灶在,人在,火种不断。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风雪。
某夜,雪停月出,阿守铺清扫门前积雪,望着小院方向的不灭灯火,忽而低声问道——
“都督,若有一日百姓忘了苏娘子,灶火还燃吗?”某夜,雪停月出,阿守铺清扫门前积雪,望着小院方向那盏从不曾熄的灶火,忽然驻帚而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夜。
“都督,”他望着萧决在柴堆前的身影,斧起斧落,节奏如呼吸般沉稳,“若有一日,百姓忘了苏娘子……灶火还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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