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霜,洒在江南古锅遗址之上。
苏晏清立于巨锅之前,衣袂翻飞,发丝轻扬,仿佛与天地同呼吸。
那口历经焚毁、重铸、再燃的巨锅,此刻正吞吐着青赤交织的火焰,锅底铁泪翻涌如血,一缕金线自其中冲天而起,散作七十二道星雨,落向远方。
她闭目凝神,指尖微颤,却无一丝犹豫。
朝廷的急诏早在一个时辰前送达——朱批煌煌,字字如刀:“江南‘心火妖疫’蔓延,蛊惑民心,逆乱纲常,敕令三日内剿灭所有‘新契接引者’,株连九族。”
圣旨下至玄镜司,梁灭灶亲手接过,却没有立即传令出兵。
灯影摇曳中,他坐在案前,指节叩击檀木托盘边缘,发出沉闷声响。
火漆未启,但他早已知晓内容。
他知道这一道命令,不只是对“异端”的清算,更是对人心的绞杀——那些曾跪在灰烬里捧碗吃饭的人,那些靠一口热汤活过寒冬的孤寡老弱,都将被冠以“妖信”之名,尽数诛戮。
他缓缓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手记。
封皮上三个小字:娘记。
翻开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笔迹:“腊八粥,糯米三合,红豆半升,枣六颗,桂圆四枚……忌官盐,用井水慢熬。”
第二页写着:“孩子咳了三天,给他煮碗姜糖水,红糖要自家酿的,别用市集上的假货。”
第三页已被泪水晕染,只剩半句:“灶没烧起来……但我把米埋进了土里,等你回来时,它会长成饭。”
每一页,都被后来的执法衙门打上鲜红的“禁”字印章。
那是他亲手盖下的。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肃清邪祀、匡正风化。
可如今才懂,他们烧的不是经书,是母亲熬过的夜;砸的不是灶台,是穷人家唯一的暖意。
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近乎呜咽。
“我们不是在执法……是在灭家。”
话音落下,他猛地站起身,将整本手记投入烛火。
纸页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盯着那一点残焰,眼神从挣扎变为决绝。
转身走向密柜,抽出剿杀名单——三百名“传味使”,皆为民间灶师、盲女、孤童、退隐厨役。
他提笔蘸墨,一挥而就,命亲信调换名录,以死囚之名代之。
伪造文书、篡改印鉴,行云流水,毫无迟疑。
“这一回,”他对心腹低语,“我替娘,护一次饭。”
与此同时,村中破庙前,光引残盘膝坐于“盲灶台”旁。
这位自幼失明的女子,十指纤长如枝,轻轻抚过泥胎,仿佛能看见其中烟火流转。
七个孩童围坐一圈,依她口述,捏制泥锅搓纸米。
“腊八粥要有八样料,”她轻声说,“但最重要的是——煮的人心里想着谁。”
第七个孩子终于完成手中泥塑,小心翼翼摆上灶台。
刹那间,七十二城内,所有曾接过《梦味总纲》、尝过心火之味的新契者,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处闹市或荒野,齐齐心头一震,喉间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誓言:
“我愿传味,至死不熄。”
声音或高或低,或哽咽或铿锵,却如潮水般层层叠起,汇入风中,直抵苍穹。
阿断誓执燃灯录立于巨锅之前,素衣胜雪,目光凛然。
她翻开第一卷,高声宣读:“林阿婆,杭州人,曾以残羹救三饥民;陈十一,徽州匠人,熔铁勺铸灶钉……”
每念一人之名,锅中金线便亮一分,待念至第三十六人,整片夜空已被映成金色,星火翻腾,宛如汪洋。
苏晏清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暗红金属——那是老传灶熔化后凝结的最后一滴铁泪。
她将其置于石砧之上,手持石锤,一锤一锤,缓慢而坚定地敲打出一枚无柄之勺。
勺身修长,线条简洁,正面刻“心炊”二字,反面隐现七十二星点排列成图,似对应七十二城方位。
她捧勺走入火圈,将精血滴于勺心。
火焰骤然高涨,吞吐百尺。她双目微闭,诵出《立契辞》:
“不借师名,不仗官令,不畏火焚。自此,凡心火不灭者,皆可执此勺,传一口真饭。”
话音落,天地俱静。
下一瞬,那枚无柄之勺竟自行浮起,悬于巨锅中央,金光迸射,照彻四野。
七十二城所有灶台,不论有火无火,齐齐轰鸣震动,锅底嗡嗡共振,仿佛回应某种古老召唤。
这一刻,新的契约已然成立。
不再是依附权贵的御膳,不再是听命于庙堂的厨规,而是由千万普通人用自己的记忆、情感与饥饿共同点燃的——心炊之道。
千里之外,京城深处。
谢云章独坐膳统司偏殿,面前案几空荡,唯有茶冷如冰。
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袭来,似有烈火灼烧经脉。
他猛然低头,只见贴身佩戴多年的“净味令”玉佩,在无声无息间裂成五瓣,碎片割破锦袍,渗出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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