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下,黑水翻涌如沸,那口祖传铁锅沉入井中的一瞬,整座巨鼎骤然震颤,发出低沉悠远的嗡鸣。
声音并非自耳入,而是从骨髓深处爬起,像是千万年沉睡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
苏晏清跪在碎石之上,双耳血流不止,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滑落,在水中晕开成一片片暗红涟漪。
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世界仿佛被一层厚重海绵裹住,只余下心跳与呼吸在颅内轰鸣。
可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一股奇异的波动却悄然袭来——那不是声音,而是味道的记忆。
百年前,一个瘦小孩童捧着粗陶碗蹲在门槛上喝粥,嘴角沾着米粒,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灶台前的母亲喘息着添柴,额角沁汗,手中木勺搅动一锅稀白;远处传来父亲归家的脚步声,未进门便深深吸一口气,轻叹:“今日饭香啊。”
这些记忆本不该属于她,却如潮水般涌入心神,带着温度、气息、情绪,真实得令人心碎。
她猛然睁眼,瞳孔剧烈收缩。
这鼎……从来就不是镇压“味魇”的法器。
它是囚味之棺。
那些铭刻于鼎身的禁咒,并非封印邪祟,而是在抽取人间最鲜活的“饭之记忆”——那一碗热汤的暖意、一家人围坐的喧闹、争咸论淡的琐碎……全都被炼化为咸雾,供养那个盘踞鼎口、名为“统一”的怪物。
它以秩序之名吞噬差异,以安定之名抹杀选择,让万民同嚼一味,再无悲喜起伏。
而梁盐引所守护的“海味盟约”,不过是这场百年献祭的最后一道锁链。
她转头望去,只见梁盐引怔立原地,双手颤抖地接住妹妹倒下时化作的那一滩晶盐。
那盐粒剔透如泪,中央嵌着一枚极小的刻痕——一个“还”字。
“我守了三十年……”他嗓音沙哑,几不成调,“以为是在护海,护民,护祖训……原来,我只是在帮它吃人。”
他高举血灯,欲将这象征使命的灯火砸向海底,动作却被骤然扑来的数具盐傀扼止。
那些空洞眼窝中的亡魂死死钳制住他手腕,仿佛连悔悟都不被允许。
萧决强撑起身,断肩处血肉模糊,右臂软垂如废。
他咬牙催动玄镜司秘传的“断脉封经”之术,掌风横扫而出,数道经络齐震,盐傀应声崩裂,化为簌簌落盐。
可这一击耗尽了他最后气力。
他踉跄一步,眼前发黑,终究支撑不住,重重倒下。
玄袍浸血,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苏晏清疾步上前,将他轻轻扶起,安置在铁锅沉没后残留的圆形基座上。
她取出随身银针,指尖微颤却不迟疑,迅速封住他周身大穴,减缓气血流失。
触到他冰冷指尖时,心头猛地一缩。
但她不能停。
她缓缓打开布囊,倒出最后一捧米——共灶米,七十二村每家灶中取来的一粒,混以江南清冽井水,还有一滴自指尖刺出的心头血。
米落入鼎沿裂隙的刹那,无火自燃。
噼啪——
一颗米粒爆开,清脆得如同春雷初响,竟穿透层层咸雾,在深渊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接连炸裂,声声入心,宛如无数灶火同时点燃。
鼎壁骤然浮现万千虚影:老妪颤手揭锅盖,蒸汽扑面;孩童踮脚抢勺,被大人笑着拍手;夫妻争执咸淡,嘴上嫌弃,碗却添了三次饭……全是人间最平凡不过的炊事瞬间,却是最真实、最不可复制的“活味”。
苏晏清闭目,声音轻如呢喃,却字字如钉:
“你锁住味道,可你锁不住——人想吃饭的心。”
话音落下,鼎内嗡鸣加剧,黑影剧烈扭动,咸雾翻腾如遭撕扯。
七十二个血掌印同时搏动,仿佛先祖之魂正奋力挣脱束缚。
阿听浪漂浮于侧,舌尖早已溃烂不堪,此刻却狠狠咬破残舌,鲜血流入海水。
银鱼群闻血而来,环绕成阵,筑起一道流动屏障。
他望着苏晏清的背影,声音破碎却温柔:
“姐姐……我能听的不多了……但海说,它想回家。”
苏晏清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手,指尖轻抚鼎壁上那句“还债时到”。
血迹未干,字口如唇,仿佛随时会开口诉说百年沉冤。
而就在这寂静一瞬,鼎腹深处,那具半盐化的身影忽然轻微一颤。
指节僵硬地动了动,似在挣扎。
随后,一道极细微、极艰难的气音,自干裂唇缝间挤出——
“钥……人……锅……认你。”味沉礁的眼身在鼎腹深处微微颤动,那干裂唇缝间挤出的气音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百年的执念。
“钥……人……锅……认你。”
话音未落,整座巨鼎猛然一震,黑水倒卷如柱,咸雾翻腾中竟裂开一道幽光缝隙。
苏晏清瞳孔微缩——那半块玉简自井底缓缓浮起,沉浮于沸腾的海渊之上,其表面刻纹流转生辉,竟与她祖传铁锅底部那圈早已磨得模糊不清的古老铭文,严丝合缝地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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