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船漂浮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海面如镜,雾气渐散。
七十二城的炊烟已悄然隐去,虹桥消融于天际,仿佛那场席卷天地的味道共鸣只是一场浩大的幻梦。
唯有甲板上斑驳的血迹、耳畔布条下渗出的暗红,以及风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皆非虚妄。
苏晏清仍立于船头,双目微闭,唇齿轻启,像是在咀嚼虚空中的某种重量。
她没有听见声音——她的耳朵早已被心火焚伤,如今缠着素布,血痕从缝隙间缓缓渗出,滴落在木板上,无声晕开。
但她“尝”到了。
不是咸,不是腥,也不是焦与腐。是苦。
一种沉甸甸的、压在舌根的苦,像陈年药渣沉淀在喉底,又似无数未说出口的哀求藏在笑容背后。
它不张扬,却无处不在,顺着呼吸渗入肺腑,直抵心脉。
这苦不属于自然五味,而是由人心熬煮而成——是绝望者咽下的血,是母亲藏起的最后一口粮,是孩子临死前仍惦记的一碗热汤。
她睁开眼,目光落向不远处一块突兀耸立的礁石。
那人影正从湿滑的岩壁上爬下,动作迟缓,如背负千钧。
来者正是光引渊。
他双眼覆着乳白膜,看不见日出,也看不见船,却准确地走向了她。
掌心托着一只粗糙陶罐,罐身刻满扭曲符文,边缘沾着干涸的暗褐色痕迹。
“这是盐井村最后的‘醒舌水’。”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用孩子的血,混着祖灶灰,煮了七天七夜。”
他将罐子递出,指尖颤抖:“七百口人,舌黑如炭,每日割腕取血入灶,只为……闻一口饭香。”
顿了顿,他又低语:“他们不信味道死了,所以用血喂火,想把滋味唤回来。”
苏晏清伸手接过陶罐。
指尖触到罐壁时,虽无味觉可言,心头却猛地一沉,仿佛握住的不是容器,而是一段凝固的悲鸣。
那血里封着的,不是祈愿,是执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亡魂都困在对“味道”的渴望之中。
这是被遗忘的祭品之地。
船靠岸时,风忽然变了味。
不再是海的清新,也不再是咸雾的凛冽,而是一种混合着腐败与金属气息的腥腐,像是铁锈泡在腐肉汤里,经年累月发酵而成。
脚下的沙滩泛着诡异的白,踩上去簌簌作响——竟是细碎盐晶堆积成陆。
盐井村,到了。
屋舍皆以盐砖垒砌,墙体皲裂,缝中不断渗出漆黑黏液,如泪,如血。
门扉半塌,窗棂空荡,不见人影,唯有一缕缕极淡的炊烟,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挣扎升起,微弱得如同垂死者最后一口气。
一名老妪颤巍巍迎上来,衣衫褴褛,身形佝偻。
她没说话,只是突然塞给苏晏清一枚灰丸——拇指大小,表面布满裂纹,隐隐透出暗红光晕。
“吃下去……”她嘶声道,嗓音像是从碎骨间挤出来,“你才能看见他们。”
话音未落,她忽然剧烈咳嗽,一口黑血喷在沙地上,瞬间蒸腾起刺鼻白烟。
她倒下了,眼睛睁着,却再无神采。
苏晏清蹲下身,探其鼻息——已断。
她低头看着手中灰丸,指腹摩挲那细微裂痕,忽觉内里有微光流转。
她闭目,引一丝残存心火探入其中。
刹那间,识海震动。
一幅残破图卷浮现:七人被缚于深井底部,四肢锁链缠绕,口中塞着巨大盐石,背上烙印清晰——“叛师”。
画面一闪而逝,却如雷贯耳。
她呼吸一滞。
所谓“味魇”,并非祸乱世间的邪祟,而是七位初代味师!
他们因反对“龙脉祭”——以万民之味为献祭、镇压地脉动荡的秘仪——被冠以“叛师”之罪,活埋井心,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的怨念百年不散,化作剥夺滋味的阴物,世人称之为“魇”,实则是被抹杀的真相本身。
脚步声逼近。
梁盐引出现在井口,面色惨白如纸,手中血灯只剩一线残焰,在风中摇曳欲灭。
他挡在那口幽深古井前,像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你若开井,怨气冲天,咸疫将北上千里!”他嘶吼,眼中布满血丝,“我父当年以毒盐封井,换百年安宁——代价是我梁家男丁血脉带盐,活不过四十!每一代都要割舌试毒,代代为奴!”
他摊开手掌,裂纹深处浮现出灶火烙印,那是赎罪的印记。
“你以为我在掌控什么?我在赎罪!”他指着身后荒村,“这些人的苦,是我的债!你轻言解怨,可你知不知,若真相曝出,盐民必反,朝廷震怒,又是一场血洗!三千人……会不会变成三万人?!”
海风吹乱他的发,他也顾不上。
苏晏清静静望着他掌心的纹路,终于明白了。
他控味,非为权势,亦非执念,而是以万民之苦,代家族之孽。
他把自己也炼成了祭品。
良久,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如刀剖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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