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封的,真的是井吗?”
她抬眸,目光穿透他眼中的疯狂与恐惧。
“还是……人心?”
梁盐引浑身一震,踉跄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井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咕嘟”。
像是锅中粥沸,又像是谁在黑暗里,轻轻咽下了一口不存在的饭。
苏晏清低头,手中七枚灰丸静静躺着——村民私藏,每枚封存一位味师临终之痛。
她指尖抚过其中一枚,心火微动,竟觉其下有脉搏般的震颤。
她望向萧决,后者始终沉默立于残船阴影之中,肩头还背着昏迷的阿听浪。
此刻,他迎上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她收回目光,缓缓走向那口枯灶。
风停了。
连海潮都静了下来。
苏晏清缓缓起身,走向那口枯灶,脚步沉静如踏在命运的脊梁上。
她没有回头,却清晰感知到身后每一双眼睛的注视——梁盐引颤抖的喘息,阿听浪压抑的呜咽,光引渊空洞却执拗的凝望,还有萧决那一道始终未曾移开的目光,如刃悬于肩后,却又似盾护她周全。
她取出铁锅,置于井口之上。
锅底与灶石相击,发出一声钝响,仿佛叩开了地脉深处的封印。
风骤然止,连海潮也平息。
“萧决。”她轻唤。
他一言不发,已将随身携带的玄铁锅架稳于灶上,动作利落,一如执行最后一道刑令。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其代价。
但他仍照做——不是盲从,而是信她所行之路,纵是深渊,亦愿陪她步入。
苏晏清摊开掌心,七枚灰丸静静躺卧,裂纹中幽光流转,如同封存着七个未亡之魂的叹息。
她以银针自点喉间三穴,封住肺脉与声门,只留一线心火游走经络——这是祖父临终前教她的“承皿术”:不化解怨,不驱逐痛,而是以身为器,共尝其苦。
“我不化解,我共承。”
第一枚入喉,无声无息。
可刹那间,虚境崩开。
她看见自己——不,是那位被缚于井底的初代味师一,须发皆白,口中塞满粗盐,四肢锁链深深嵌入血肉。
他怒目圆睁,嘶吼着,声音却无法传出:“统一之味?那是把人当粮!百姓的悲欢酸甜,岂能由一道诏书定死?!”盐粒随呼吸吸入肺腑,灼烧、窒息、溃烂……她“尝”到了那种滋味——不是舌尖之感,而是灵魂被碾磨成粉的剧痛。
她不逃,不避,任怨流冲心。
耳中渗血,顺着素布蜿蜒而下,滴入锅中,竟发出轻微“滋”声。
第二枚吞下,舌根如遭烈焰炙烤。
画面再转:味师二跪在祖灶前,亲传弟子端来一碗清汤,“师父,这是新调的‘太平味’,喝了便不再执迷。”他笑而饮之,却在下一瞬呕出血块——汤中混了断舌盐。
他瞪大双眼,看着徒儿在契约上按下血指印:“你说要传我真味……为何背我签契?!”
苏晏清咬破唇内,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低语如泣:“我替你问了。”
一枚接一枚,她沉默吞下。
每吞一粒,身体便沉重一分,心脉如被千针穿刺。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可神志却异常清明——她知道,这不是幻象,是记忆的回响,是百年来无人倾听的控诉。
第六枚落下,她已跪地,指尖抠进盐沙,指节泛白。
眼前浮现出七人并肩立于龙脉祭坛的画面,他们高举五味鼎,誓守“百味共生”,却被冠以“乱味祸世”之罪,活埋井心。
第七枚,悬于唇边。
阿听浪猛地挣脱萧决束缚,扑爬而来,残舌触地,血染白沙:“够了!你已无耳无味,再吞,命不保!”他不能言,只能以眼神哀求,泪水混着血水滑落。
苏晏清低头看他,抬手轻抚其发,笑意清淡如晨露初凝:“你们替我听海,我替他们尝苦。”
第七枚入喉。
心脉炸裂之声,唯有她自己听见。
七道怨流汇于一体,如江河倒灌昆仑。
她跪在灶前,呕出大口黑血,血雾弥漫中,竟凝出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莲盐花,浮于锅心,不融不化,清香微漾。
井底千年死寂,忽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梦呓,似解脱:
“终于……有人替我们哭了。”
她仰首,唇角尚带血痕,眼中却有光。昏厥前,仅余一语飘散风中:
“我尝到了……他们的不甘。”
萧决一步上前,将她抱入怀中。
触手冰凉,气息微弱如游丝。
他望着她脸上干涸的血痕,望着那朵悬浮的眼莲,终于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坠入尘沙。
“你把苦,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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