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昏睡了三日。
三日里,海风如旧,盐村却静得诡异。
炊烟不再挣扎升起,沙地上的盐晶泛着死灰的光,仿佛连大地都在屏息等待一个答案。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指尖冰凉,脉搏时断时续,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在深渊边缘摇曳。
萧决守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玄镜司秘药一剂接一剂灌下,银针渡经络,寒玉镇心火,可她的身体依旧一日比一日枯槁。
七日粒米未进,水也不沾唇。
不是不能食,而是——吞下的怨,已封住了五脏六腑的生机。
那是一种古老的咒誓,名为“承皿”,以身为器,共尝百苦,一旦开启,便再无退路。
吃得越多,命越短;救得越深,死越近。
他握着她的手,指节泛白。
平生第一次,这个执掌天下刑狱、冷眼观生死的男人,感到了一种近乎失控的恐惧。
他不怕死,不怕权谋倾轧,不怕刀山血海,却怕她闭着眼,再不醒来。
就在第七日黎明前,天光尚暗,潮声低回。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枯灶旁。
是陈怨井。
那名始终沉默的哑婢,掌心刻着七位味师之名,如今指尖微颤,在盐沙之上一笔一划,写下七个名字:
林火藏、沈米心、唐断契、周灶归、赵无师、郑听味、叶守源。
每写一名,井口便渗出一缕黑气,如魂泣,如怨诉,缠绕锅底,久久不散。
萧决目光一凛,正要出手制住她,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拦下。
“莫扰。”光引渊不知何时立于礁石之上,盲眼朝天,手中陶罐轻晃,“她写的不是名,是心门的锁。”
话音落下,陈怨井抬起头,望向昏迷中的苏晏清,眼中泪光闪动,却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就在此刻——
苏晏清的手指忽然动了。
极轻微的一颤,如同蝶翼初振。
她睁开了眼。
眸光清明,不见虚弱,反而透出一种洞穿生死的澄澈。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坐起,目光落在沙地上的七个名字上,凝视良久。
然后,她闭上了眼。
心火微燃,自丹田升起,游走于奇经八脉,最终汇聚舌尖——尽管她早已失去味觉,可此刻,她“尝”到了。
焦——那是林火藏,祖灶焚尽时的怒焰,烧穿了喉舌,也烧穿了谎言。
涩——沈米心,百姓碗中无粮,她却被迫调出“丰年甜汤”,笑饮天下,泪落无声。
怒——唐断契,亲传弟子背誓签约,一碗毒汤换万民统一之味,他至死都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悲——周灶归,临终前仍想回到灶台前,看一眼自己亲手垒起的炉膛,却被铁链锁骨,活埋于井底。
冷——赵无师,被冠以“无师”之名,实则是不愿跪拜龙脉祭仪的孤高者,宁死不调“太平味”。
乱——郑听味,耳聪能辨千味,却被割去双耳,塞入盐石,至死不知谁人下令。
绝——叶守源,最后一位试图唤醒众人的味师,被钉于井口,血流成河,染红整片盐滩。
七味,非自然之味,而是人心裂开时流出的血与火。
她睁开眼,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废墟:“他们不是叛徒……是守道者。”
她撑着身子站起,脚步虚浮,却坚定地走向那口枯灶。
“取七口陶罐来。”她说,语气不容置疑,“盛七井之水——苦卤井、泪泉井、血盐井、梦灰井、焚舌井、断喉井、封心井。”
萧决没有问为什么,转身便去。
他知道,她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刀锋上,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扫清路上的阻碍。
陶罐很快摆成一圈,围绕铁锅而列。
每一罐水中,都映着不同的影子:有的浑浊如血,有的清澈似泪,有的沉浮着灰烬般的碎屑。
苏晏清取出那朵悬浮于锅心的白莲盐花——那是她呕血所凝,是七位味师百年怨念的结晶。
她轻轻碾碎,粉末如雪落入七罐之中。
随即,她抽出银针,刺破掌心。
鲜血滴落,一滴入一罐。
血水交融之际,奇异之事发生——本应静止的水面,竟微微荡起涟漪,仿佛有生命在苏醒。
她盘膝坐下,面向七罐,双手结印,心火自眉心涌出,化作一线微光,垂落锅底。
“火藏饭里,心在人间。”她低语,声如细丝,却穿透寂静,“你们的冤,无人敢揭锅;今日,我以身为锅,煮你们的恨。”
梁盐引猛然冲出屋舍,脸上血色尽失:“你疯了!这水一沸,咸疫必起,千里生灵涂炭!”
他扑上前欲掀翻陶罐,却被光引渊抬手拦住。
盲巫立于风中,空洞的眼眶仿佛穿透时空,直视井底深处。
“你父封井时,曾说‘愿以我血,换他们不怨’。”光引渊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锤,“可你可知,他们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无人替他们揭锅。”
梁盐引浑身剧震,僵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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