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烧火,可整条船都在冒热气。
海风如线,穿行于千帆之间。
自那夜百人同梦之后,整艘归舟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新缝合了。
不再是各自为营的流放之徒,也不再是心怀鬼胎的商旅亡命,而是一群在味中醒来的魂。
风引酱成,人心亦动。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亮,已有船员自发抬出霉变的糙米,用粗筛细细滤去杂质,在甲板上铺开竹席晾晒。
他们不再避讳那层青灰绒毛,反倒像供奉圣物般小心翼翼。
有人依着昨日风向,在船首不同位置布下粉末阵列——东南三尺高台置新磨细粉,西北低舷处则掺入灰盐,以防腥气蚀味。
陈传干蹲在船头,手中竹片刻痕不断。
他并非识字之人,却自创了一套记法:一道深纹为“东南风”,两道浅划是“湿重难透”,若是风势转急,则以交错斜线标记。
他一边刻,一边喃喃:“东南风三日,酱成琥珀;西北风带腥,需加灰盐。”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落入众人耳中,成了新的航海经。
更奇的是光阴晴。
这位双目失明的盲女立于船头,赤足踏在甲板上,双手缓缓伸向空中,似在触摸无形之流。
她忽然转身,指向右舷第三块布粉:“偏了半寸,风脉不接。”又抬手一指左后方,“那里太厚,气滞不通。”众人将信将疑地调整,不过半日,那边的霉粉果然结块发黑,而修正之处,已隐隐泛出蜜糖般的光泽。
苏晏清远远望着,指尖微颤。
她原以为风传味,不过是借自然之力,将心火所感之意绵延播散。
可今日所见,竟像是风本身有了知觉——它能听,能辨,甚至……能回应。
光引晴虽盲,却以肌肤感知气流动静,竟比常人看得更清。
那一瞬,苏晏清心头震颤,仿佛有根极细的丝线,从她的识海直连天地呼吸之间。
原来风不仅能传味,还能“听”味。
她闭目凝神,再度点燃心火。
这一次,并非强行为引,而是轻轻推送一丝意念入风——不是命令,不是操控,更像是低语,像母亲哄睡时哼的歌谣。
她想看看,这风,会不会回头望她一眼。
片刻后,船首最高处那块祖传铁锅残片,竟微微嗡鸣。
如同回应。
苏晏清睁眼,唇角轻扬,随即压下。
她不动声色命人取来百瓮空坛,亲自将那半凝的风引酱分装入内,每坛封口皆贴一纸,上书四字:“无方之味,随风自悟。”
她立于高处,声音清越:“不必知为何甜,只问——你想起谁?”
一句话落,许多人怔住。
一个老水手抱着坛子,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说他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煮的一碗红糖糍粑,那香味早已遗忘,可方才闻到坛口逸出的一缕气息,舌尖就自动泛起了甜津。
另一个少年盯着坛子看了许久,忽然跑去找笔,颤抖着写下母亲的名字。
食物未曾入口,记忆先已翻涌。
梁断帆站在粮舱口,手中握着一把铁铲,正一铲一铲挖出腐土。
旧部路过,皱眉劝道:“大当家何必亲力?苏娘子不过一过客,待她离船,一切照旧便是。”
梁断帆没抬头,只将一铲霉泥甩进桶里,哑声道:“她没揭我罪,却让我自己看见。”
他抬起手,指了指舌尖——那里原本有一道陈年伪疤,昨夜因尝酱而裂开出血,今晨却又奇迹般结痂愈合,只留下一圈淡红痕迹。
“三十年来,我吃遍天下珍馐,全是假味、权味、利味。可那酱……它不讨好我,不奉承我,它只是把我推到镜子前,逼我看清楚——我早就不记得‘吃饭’两个字怎么写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吃饭,原是报恩。”
话毕,他下令改道。
商队本可三日内抵港,如今却要绕行七日,只为送十坛风引酱至一处难民船聚集的浅湾。
没人敢反对。
自那夜他自缚主桅请罪后,众人心中那杆秤,早已悄然倾斜。
苏晏清得知此事,并未多言,只命人取出一坛最浓的酱,亲手交予他:“若他们不愿收,便说——这是风捎来的问候。”
夜渐深。
她独坐船尾,披一件素白外裳,发髻松散,唯有一根竹簪挽住。
识海之中,那口沉睡多年的祖锅又响了一声——咕嘟。
微弱,却清晰。
她抚胸,忽觉心口一痛,如针扎般锐利。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启用心火感应风脉以来,每夜静坐,她都能察觉识海中铁锅出现细微裂痕,火焰摇曳不定,像是随时会熄。
她知道,以心火为引,借万物传意,代价是自身元气。
但她不说,也不能说。
若她说破,便无人敢信此道可续;若她退缩,便再无人能唤醒这些被岁月掩埋的味道。
所以她只能撑着。
撑到某一天,风真的学会说话。
某夜,海风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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