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小城晨雾未散,家家灶火已燃。
湿漉漉的石板路蜿蜒入村,露水沾鞋,草屑缠足,苏晏清缓步而行,衣角微拂过青苔斑驳的墙根。
她刚从玄镜司送来的木匣前站起,胸口那枚重塑的铁锅令牌尚有余温,仿佛与她识海中的“锅芽”同频跳动。
三十六处古灶虚影仍在神魂深处若隐若现,如血脉初醒,低语不息。
可还未踏进村口,喧闹声便随风扑来。
人群聚在黄泥垒成的矮台前,围得密不透风。
一个少年立于其上,眉目清瘦,却眼神灼亮,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高声朗读:“凡愿守一口清饭者,皆可立灶;凡不忘一餐恩情者,皆可传味——此为‘自灶堂’!”
他声音清越,字字落地生根。
台下有人应和,也有人怒斥。
几位白发老厨拄着拐杖站在最前头,脸色铁青。
“荒唐!”其中一人拍地大喝,“灶火千年传承,靠的是师承有序、规矩森严!哪有一人一声令下,便可自称传道?这叫什么‘自灶堂’?简直是无师自通、乱炖江湖!”
“做饭不拜师,吃饭不忘本。”另一人举起竹片刻字的牌子,高声道,“我们不拜人,只拜心。”
“心?”老厨冷笑,“心能控火候?心能辨五味?你们懂什么叫‘鼎中调和’?什么叫‘薪尽火传’?”
争执正烈时,一道身影突然冲出人群,扑通跪地。
是梁续火。
他双手高举一块锈迹斑斑的青铜鼎残片,边缘断裂如齿,上面依稀可见“黑镬”二字篆文。
他的脸因激动而涨红,眼中燃着近乎狂热的光。
“苏娘子!”他仰头望向檐下静立的苏晏清,声音嘶哑却坚定,“若您不立‘新黑镬主’,我等何以正名?何以安魂?”
身后数十青年齐刷刷跪下,人人捧陶碗,低头宣誓:“愿随梁师兄,护此一口真味。”
苏晏清站在屋檐阴影里,未动一步。
晨风拂面,带来炊烟与米香交织的气息,还有人群躁动中夹杂的愤怒、期盼、执念与迷茫。
她看着梁续火,看着那一块残鼎,心中忽然浮现出祖父晚年常说的话:“火不在锅,而在腹中;味不在谱,而在忆里。”
可眼前这些人,分明是在寻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个被认可的“正统”。
他们要的不是味道本身,而是味道背后的归属。
“你护的是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嘈杂。
众人一静。
梁续火抬头,目光炽烈:“护的是根!是源!幼时黑镬门收留孤童,以一口残鼎熬粥活命。没有宗,就没有我们今日。若任其散佚,便是忘恩负义!”
“所以你要重建‘炊火阁’?”苏晏清问。
“正是。”梁续火叩首在地,“不求权位,不设门槛,只求统合民间灶脉,让每一口饭都有来处,让每一道味都有归处。苏娘子,您是道火传人,唯有您能定此名分!”
苏晏清沉默良久。
她想起昨夜萧决藏走泥锅的身影,想起他匕首刻下的那个“悔”字,想起风引酱入口时他闭眼忍泪的模样。
那人一生不信因果,却在一碗无名之味中,找回了童年唯一一次被温柔喂食的记忆。
味道,真的需要一个主人吗?
还是说,人们只是害怕失去记忆的锚点,才拼命抓住一个名字?
她缓缓走入人群,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晨雾。
梁续火仰望着她,眼中满是期待,仿佛只要她一点头,就能点亮整个黑夜。
可她只是蹲下身,拾起地上一片碎陶——那是刚才争执中被人踩裂的碗片,边缘锋利,映着天光。
“你说你护的是味。”她轻声问,“那你说,昨天那锅‘风藻羹’,是谁做的?”
“是……陈传干。”梁续火答。
“他拜过谁为师?”
“没……没有。”
“那他做的就不算?”
梁续火张了张嘴,终未能言。
苏晏清站起身,将碎陶放回泥台之上。
“若非他记得母亲熬的那一口海藻糊,今日便不会有‘风藻羹’。若非阿风舌教人闭眼闻风,光引晴刻石传道,梁断帆焚谱赎罪,这一城的味道,也不会醒来。”
她环视众人,目光澄澈如井水照月。
“你们说要护味,可真正的味道,从来不是由谁‘赐予’的。它生于饥饿,长于思念,活在每一个还记得‘那一口最暖’的人心里。”
人群悄然低首。
只有梁续火仍跪着,握紧手中残鼎,指节发白。
“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恩情。”苏晏清语气柔和了些,“黑镬门救过你们,这是真。但若因这份真,就要再造一座新的庙堂,逼所有人磕头认祖,那和当年禁灶令有何分别?只不过换了个名字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渐沉:“我祖父被夺御勺那一夜,也是这样一群人,高喊‘正统不容僭越’。他们说,私传御膳之法,便是谋逆。可如今,你们又要用同样的逻辑,去立一个新的‘正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