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山雾如纱,笼罩着自灶堂外那片新生的菌脉。
苏晏清在鸡鸣前起身,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梦里的旧影。
她走到铜镜前,抬手拨开发髻,对着镜中自己缓缓张开嘴,凝视那片苍白无色的舌苔——宛如覆雪,毫无生机。
祖父曾说:“厨者之道,在通神明。”
可如今,她连一口饭的味道都辨不得。
井水清冽,她舀起一瓢,含入口中。
凉意滑过喉间,本该毫无知觉,却在咽下的刹那,一股微不可察的暖流自胸腹升起,缓缓熨帖四肢百骸。
她怔住,继而轻轻笑了。
“原来吃饭,本就不靠舌头。”
她转身取来最后半罐风引酱——那是黑镬门秘传三代、曾让帝王停箸三日的奇味,也是世人眼中“道火”的象征。
她没有犹豫,揭开陶盖,将酱尽数倾入井中。
褐色的酱汁沉入清水,旋即晕染开来,如墨如雪,无声无息。
“从此,再无秘传,只有家常。”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这一罐酱,是终点,也是起点。
它曾是权贵争抢的符咒,是门派立宗的凭据,是无数人用命换来的“不传之秘”。
可今日,它归于一口寻常水井,化作千家万户灶台边的一缕香气。
不再独属一人,便属于所有人。
日头渐高,梁续火已率众动工。
他一声不响地搬石、和泥、夯基,动作沉稳如老匠。
这一次,他们不再建阁,不立碑,也不供牌位。
只将村中三十六座废弃泥灶一一拆解,按方位重砌成环形灶群,围出中央一方空地,仅置一只粗陶碗,盛满清水,置于石台之上。
阿无名带着七名盲童缓步而来,赤足踏地,掌心朝天。
他们在碗四周盘膝坐下,双手虚悬水面,闭目静守。
“水不动,火自生。”阿无名轻声说,像是对孩子们讲,又像是对天地讲。
众人屏息。
起初无异,风过林梢,水波不兴。
可不过片刻,有人惊呼——那碗中心,竟泛起细密如珠的小泡,一圈圈荡开,似沸非沸,热气未腾,却仿佛有无形之火在底下燃着。
光引凡第一个跳起来,拍手笑道:“灶没点,锅自己滚了!”
百姓闻讯纷纷赶来,围在外圈,不敢近前。
有人壮胆取了一小杯水饮下,瞬时眼眶泛红,喃喃道:“像……像我娘哄睡时唱的歌。”
另一人啜了一口,忽然跪地,伏地痛哭:“这是我小时候饿极了,邻家阿婆给我熬的米汤味儿啊……她早不在了。”
这水无色无香,却照见人心深处最柔软的记忆。
不是谁在调味,而是千万颗真心在此共振,唤醒了沉睡的情感与温度。
陈去匾牵着孙儿也来了。
老人不再穿那身洗得发白的旧仆衣,而是换上粗布短褐,肩扛一块青砖。
他走到环灶前,当着众人面,举起铁锤,一下、两下,砸向自家厨房的灶台。
砖石碎裂声中,他亲手拆下灶心灶膛的主砖,捧至环灶基座,稳稳嵌入。
“我苏家灶火,”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从今起,姓‘众’不姓‘苏’。”
人群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低低的欢呼。
一家接一家,村民陆续返家,拆下自家灶砖,或携柴薪,或捧清水,郑重放入环灶之中。
孩童抱来干草,老妪献出祖传陶罐,就连远村听闻消息的外乡人,也跋涉而来,献上一把米、一捆柴。
三日后,环灶终成。
整座结构浑然一体,泥壁厚实,炉膛相通,形如圆坛,宛若祭台。
更奇的是,银白菌丝不知何时已悄然缠绕其上,如金线织网,在夜色降临时竟微微发光,映得整个山谷如同星落人间。
苏晏清站在墙边,指尖轻抚粗糙的泥壁。
她已无法感知心火,也无法听见菌脉低语。
但她望着眼前万千百姓举碗向灶、默然相敬的模样,忽然明白——
道火从未熄灭,它只是换了形态。
不再是某个人的天赋,不再是某个门派的秘技,而是藏在每一个愿意为亲人烧一锅饭的人心里。
夜深,人群散去,唯梁续火仍守在环灶旁。
他坐在石阶上,手中握着那块无字木牌,目光落在中央那只陶碗上。
碗中水依旧微漾,仿佛还留着白日里千万人的呼吸与祈愿。
忽然,他掌心一热。
低头看去,只见缠绕在环灶边缘的菌丝,竟有一缕悄然攀上他的手指。
那丝线般细弱的银白触须,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
然后,一点嫩绿,极细微的一抹新芽,竟从菌丝交缠处悄然萌出,形状如莲,安静绽放。
梁续火瞳孔骤缩,心头如雷轰顶。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雪夜破庙,残鼎煮粥,一群衣衫褴褛的孤儿围火而坐——那是黑镬门最初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风过灶膛,呜咽如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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