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环灶前无哀乐,无白幡。
只有风穿过山坳时带起的微响,像谁在低声哼一首听不清词的谣。
三十六村百姓提陶罐、捧粗碗,列队而来。
他们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早已习惯在这片土地上以最朴素的方式表达敬意。
泥腿子沾着晨露,老妪拄着竹杖,孩童被抱在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懂死亡,却知道今日不同寻常——因为娘亲昨夜反复擦拭那只粗陶碗,如同供奉神明。
小传火立于环灶前,肩背挺直如松。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年,十年行走七十二城,尝过万人悲喜,听过千灶低语。
他的眼神沉静,像一口熬透了岁月的老锅。
他缓缓揭开那口铁锅的盖子。
锅中粥已微凉,焦黄浓稠,表面凝着一层薄皮,裂开细纹,如同大地干涸后的印记。
但这不是残羹,是遗泽;不是终结,是交付。
他用木勺将这最后一锅焦粥,一勺一勺,分入七十二只粗碗。
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正好一村一碗。
“这是她最后煮的一餐。”小传火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她说,糊一点不要紧,味道都在里头。”
众人肃然。
没有人争抢,也没有人言语。
他们依次上前,双手接过碗,低头看着那焦黄的粥面,有人眼眶骤红,有人默默跪下,更多的人只是静静转身,将碗抱在怀中,如护薪火归家。
为新生最后一个上前。
她双膝触地,掌心朝上,像承接天光。
小传火亲自为她舀了一碗,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
她接过,没有看粥,而是伸手轻轻抚过锅底那道熟悉的裂痕——当年苏晏清亲手补上的那一道。
她的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但眼中已有泪滑落,滴进碗里,漾开一圈极小的涟漪。
光引归站在人群边缘,盲眼望天。
她看不见碗,也看不见人,可当那碗经过她身边时,她忽然抬起枯瘦的手,轻轻一拂,像是接住了某种无形之物。
“她没走。”老人喃喃,嘴角浮起笑意,“只是换了一种火候。”
午时三刻,日头正悬中天。
江南七十二城,无论市井巷陌、山村野渡,几乎在同一时刻升起炊烟。
灶膛燃起,柴噼啪作响。
主妇淘米下锅,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米粒微黄,清水入锅,三分焦底,无糖无油,唯火候绵长,文火慢煨。
正是当年苏婆最常煮的那一味——素心粥。
阿无名带着一群盲童立于集市中央,搭起一座“静灶台”。
灶无火,锅无粮,只有一口空锅架在石上,蒸汽从旁侧热锅中袅袅升腾。
他教孩子们闭眼,伸手探向蒸汽:“听——第一沸如蚁行沙,第二沸似蚕食叶,第三沸若母唤儿归……那是人间最暖的声音。”
一个孩子忽然抽泣起来:“我听见了……像娘在叫我吃饭。”
陈去匾的孙儿蹲在自家灶前,从怀中取出一片残破木匾,上面依稀可见“御膳”二字,已被火烧得焦黑扭曲。
他将它插进灶眼深处,低声道:“这一火,是苏婆教我们烧的。”
山风拂过环灶遗址,槐树轻摇。
小传火携味新生登上村后山。
脚下泥土松软,新芽初绽。
他们在老槐根旁停下,手中捧着那口铁锅的残片——锅身早已无法使用,裂痕纵横,唯有锅心一块尚存光泽。
“阿奶说,”小传火低声,像是说给树听,也像说给地底的人听,“锅不怕旧,怕空。”
他将残片轻轻放入挖好的土坑,覆上泥土,再压了一块青石。
忽然,味新生蹲下身,指尖触到地面,猛地顿住。
她迅速抽出炭笔,在地上疾书:“菌丝缠锅,绿芽破土。”
小传火俯身细看——果然,在槐树盘根错节的缝隙间,几缕淡绿色的菌丝正悄然缠绕锅片,而一株嫩芽,正从锅沿裂口处钻出,形如一只微小的手,托着那口沉寂的锅。
他怔住,喉头一哽。
“它在等饭。”为新生写下第二句,目光清澈坚定。
小传火望着那芽,良久未语。
风吹过山岗,带来远处村落的粥香,混着焦味与谷气,竟不觉难闻,反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他终是开口,声音沙哑:“它等的,不是饭……是愿意烧糊饭的人。”
话音落下,四野寂静。
唯有风穿林而过,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当晚,万家灶台依旧燃着火。
锅中的水开始沸腾,米粒翻滚,焦香弥漫。
一些孩童凑近锅边,鼻尖几乎贴上蒸汽,忽然睁大眼睛,指着锅底惊呼:
“娘!你看——那丝绿色的东西……在动!”夜色如墨,浸透江南七十二城的屋檐巷陌。
然而这黑,并不沉寂——万家灶膛无火自燃,幽幽柴光映着窗纸,像无数双未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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