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渐远时,萧决的指节已在苏晏清腕间按了第七次。
春夜的潮气渗进草棚,他额角却沁着薄汗——她的脉搏细若游丝,像被风卷着的灯芯,随时可能灭在呼吸里。
火种袋就缠在他腰间,那是用玄镜司秘火炼的金丝网,此刻正贴着他心口。
每夜丑时三刻、寅时初、卯时末,他都要解下袋子,将温了半夜的火种覆在苏晏清心口。
火纹熄灭的速度比他渡气的速度更快,今日晨起时,那抹暗红已缩成指甲盖大小,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滴血。
萧都督。梁承灰的声音从灶前传来。
这个前烬灶盟三长老此刻蹲在土灶旁,正用枯枝拨弄余烬,万灶会的小子们送了新柴,说要守着烧到苏娘子醒。他转头时,火光映得眼角泛红,您歇会儿吧,我替您守。
萧决没应。
他垂眸望着怀里的人。
苏晏清的睫毛沾着晨露似的水珠,大概是方才咳出来的血沫。
她唇色白得近乎透明,往日总带着温笑的嘴角此刻抿成一道线,像在咬着什么不肯松口。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指腹触到她耳后那道极浅的疤——是三年前在国子监替他挡刀时留下的。
草棚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梁承灰的枯枝地断在手里。
他霍然站起,腰间短刃已出鞘三寸。
萧决抱着苏晏清侧身,目光扫过草帘缝隙——是个佝偻的老婢,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左手捧着个漆匣,匣面刻着黑镬纪三个篆字,字缝里渗着灰,像被人用指甲抠进了岁月。
老婢在灶前站定,浑浊的眼睛先看了看梁承灰,又转向萧决怀里的苏晏清。
她张开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梁承灰的短刃落地。
他跪下去,额头几乎贴到泥地:黑...黑镬纪执?
萧决的瞳孔微缩。
他记得苏晏清提过,烬灶盟初代盟主有个贴身侍婢,因替主受刑被烙断舌根,二十年来守着盟中秘典《黑镬纪》,连历任长老都难见一面。
此刻老婢的右手正按在胸口,又缓缓指向漆匣,最后朝西北方虚虚一勾——那是苏家盐井的方位。
她要把书给苏娘子。梁承灰声音发颤,当年盟主被拖进盐井前,就是让纪执带着书躲进了暗阁。
二十年来,她连盟里集会都没露过面...
萧决刚要伸手拦,苏晏清突然在他怀里动了动。
她的手指像片枯叶似的抬起,颤巍巍朝漆匣伸去。
萧决感觉她心口的火纹突然跳了一跳,像被风吹得晃了晃的烛芯。
他忙托着她的手凑过去,指尖刚触到漆匣,的一声轻响,匣盖自动弹开。
苏晏清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的意识沉进一片混沌,忽然有滚烫的东西涌进识海——是祖父的声音,带着御膳房特有的灶火香:清儿,这鼎汤要熬足七七四十九天,等汤成了,你就知道...知道什么?她想喊,可喉咙发不出声。
幻象里,金銮殿的蟠龙柱在摇晃。
白发苍苍的苏老御厨跪在青石板上,捧着一只素白陶鼎。
鼎中飘出的不是香气,而是令人鼻酸的苦腥。陛下,龙脉祭抽的是万民心火。祖父的脊背弯得像张弓,此膳成之日,天下灶冷啊!
龙椅上的帝王甩了甩广袖,金缕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朕要长生,谁管百姓冷饭?他挥了挥手,殿外突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灰衣女子被两个宦官架着踉跄进来。
她的脸蒙着白灰,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
金冠从她发间跌落,在地上滚出半圈——那是烬灶盟主的信物。罪,我认了。她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上半天,苏御膳是替我顶罪...抽心火的方子,是我写的。
师...师妹?祖父的手剧烈发抖,陶鼎砸在地上,清汤溅湿了他的朝服。
灰衣女子被铁链拖着往殿外走,经过苏老御厨时,她突然偏过头。
蒙灰的脸凑近他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清儿才三岁,别让她知道...我这个恶名昭着的师父。
幻象突然破碎。
苏晏清猛地睁开眼,泪水顺着鬓角流进草席。
她望着跪在地上的黑镬纪执,老婢正用枯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一个字,一个字,最后画了个被铁链捆住的女子。
她不是叛贼。苏晏清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她是替罪的母亲。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老婢的手背。
老婢浑身一震,颤抖着翻出自己的舌头——一道深疤从舌根贯到舌尖,像条狰狞的蜈蚣。
梁承灰突然抓起漆匣要往火里扔:苏娘子!
这书里的事要是传出去,朝廷肯定要血洗万灶会!
咱们刚把散了二十年的灶火聚起来,不能再...
你看她的舌头。苏晏清指着老婢,她守了二十年,不是为了让秘密烂在匣子里。她撑着坐起来,萧决忙托住她后腰。
她的手指抚过《黑镬纪》泛黄的纸页,当年被抹去的不只是我祖父的清白,是整整一代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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