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醒来时,首先触到的是腕间一片温热。
那温度从萧决掌心传来,像块焐久了的玉,带着他独有的冷硬棱角。
她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连抬眼皮都要费尽力气——太医说她心脉受损,五感尽失,此刻倒真像被封在一方混沌里,看不见、听不清,连呼吸都像隔着层毛毡。
醒了。萧决的声音突然近了,带着点发颤的低哑。
她能感觉到他俯下身,指节轻轻蹭过她鬓角,阿清,我在。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想问什么,却先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今天......有人吃饭了吗?
掌心里的温度骤然收紧。
萧决的拇指反复摩挲她指尖,像是要把那点热度揉进她骨头里:京城七百灶,今日饭香。他说,西市卖炊饼的老周头,把新蒸的枣泥饼分给了巷口的小乞儿;城南绣坊的绣娘凑钱买了半扇猪肉,炖了锅白菜粉条,说要谢你替她们洗清十年前的冤名......
苏晏清笑了。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象他说这些时的模样——眉峰该是软的,眼尾的冷硬都化了,像雪后初晴的檐角,滴着融水。
那我也吃了。她轻声道。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带进来点穿堂气。
苏晏清感觉到有人走近,衣料摩擦声沙沙的,是梁承灰。
苏娘子,陛下下了罪己诏。梁承灰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激动,追封您祖父为正味公,还要重建御膳司,说要请您掌印......
不必。苏晏清摇头,御膳司的锅,早该凉了。她顿了顿,该活的是万家灶。
梁承灰一怔,随即低笑出声:属下明白。
万灶会的传火令,我已派人快马送往下州。
您说的火种下乡,明日就能起程。
脚步声渐远,门帘又被放下。
这次进来的人带着股冷意,像刚从冰窖里出来。
苏晏清感觉到床沿一沉,有只枯瘦的手覆上她手背——皮肤像老树皮,带着经年累月的茧。
灰主母。她开口。
对方倒吸了口气,像是被惊到。
接着是布料撕裂的轻响,混着极淡的灰烬味——是她取下面纱了。
您......怎么知道是我?灰主母的声音发涩,像生锈的铜铃。
您身上有镬灰的味道。苏晏清笑,从前总闻不真切,现在......她顿了顿,倒成了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灰主母没说话。苏晏清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掌心沁出冷汗。
我母族世代守着那口井。灰主母突然说,她临去前说,凡我血脉,不得知味,以守无味之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我守了四十年才明白......我们守的不是无味,是罪。
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接着是柴火噼啪的炸响。
苏晏清知道,是《黑镬纪》被投入了炭盆——那本记载着御膳司三十年秘辛的残卷,终于见了天日。
书已见天日,魂已归井。灰主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母之罪,今日洗清。
她起身要走,衣摆却被苏晏清攥住。
您不是恕罪。苏晏清说,您是活着的证人。她摸到灰主母腕间的老茧,那些被净味粉毁了味觉的厨娘,那些被污名压垮的御膳,您见过,您记得。她松开手,万灶会需要您这样的证人。
灰主母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苏晏清听见她转身时带翻了茶盏,瓷片落在地上的脆响里,混着压抑的呜咽。
我......我留下。她哽咽着说,替她们,也替我自己。
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人带着饭香——是蒸米的甜,混着点柴火的焦,直往人鼻子里钻。
苏晏清看不见,却莫名想起小时候在灶房,祖父掀开蒸笼时腾起的白雾。
苏娘子。是饭知味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兴奋,我替您尝。
有碗沿贴上她掌心。
苏晏清摸到粗陶的纹路,还有碗身残留的余温。
饭知味的咀嚼声很轻,一下,两下,突然停住。
米是陈的,水是井的,火候差两分......他的声音哑了,可它暖。
苏晏清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手背,是眼泪。
这暖,是从您心口传来的。饭知味说,像小时候我娘生病,硬撑着给我熬的那碗粥。
苏晏清用指尖抚过碗沿。
她闻不见,尝不到,可那点温度透过粗陶渗进来,像团小火苗,在她混沌的五感里烧出个小窟窿。
你说它暖,它就暖了。她轻声道。
夜渐深时,萧决替她掖了掖被角。
苏晏清感觉到他坐在床沿,指节抵着她掌心,一下一下画着圈。
在写什么?他问。
她用指尖蘸着他掌心的汗,一笔一画:
为何不歇?
火种下乡,若无知味人记下每口饭的故事,火终会冷。她摸到萧决腰间的玄镜司令牌,明日让梁承灰立味录簿——凡万灶会传火者,皆需记下谁吃的饭、为何而笑、因何落泪
萧决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我替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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