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八年十月初六,霜降已过,应天城的清晨终于有了几分凉意。
秦淮河上的画舫歌女还在睡着回笼觉,朱雀大街上卖早点的摊贩却早已支起炉灶,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着炸油条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里袅袅升腾。
挑担的货郎、赶早市的妇人、遛鸟的老爷子,让这座帝国的都城在晨曦中缓缓苏醒,透着一种太平年月特有的、不紧不慢的安逸。
可这份安逸,半点都没渗透进紫禁城那重重宫墙之内。
辰时初刻,奉天殿侧殿的议政处值房内,已经吵得跟菜市场差不多了。
“荒谬!简直荒谬!”
武英殿大学士、刑部尚书杨靖,一张方正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头差点戳到对面韩宜可的鼻子上,“韩阁老!安南虽平,然其地夷汉杂处,民风彪悍,土司势力盘根错节!陈颙不过一前朝余孽,便能搅得数府之地天翻地覆!此时不思怀柔安抚,反倒要废土司、设流官、行府县?你这是逼着那些山里的土皇帝再反一次!”
对面,华盖殿大学士、承恩伯韩宜可,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稳稳当当地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手里捧着盏温热的君山银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等杨靖吼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声音平和却清晰:“杨尚书,稍安勿躁。老朽何时说过,要立刻、全部、一刀 切地废除所有土司?”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值房里或坐或站的几位重臣——除了他和杨靖,还有谨身殿大学士刘三吾、文华殿大学士吴琳、文渊阁大学士茹太素,以及被特意请来参与军政事务讨论的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
吴王朱栋坐在主位旁的另一张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柄象牙柄的裁纸刀,神情平静,仿佛眼前这场争执与他无关。
“安南之乱,根源何在?”韩宜可缓缓道,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值房里却格外有穿透力,“表面看,是前朝余孽煽动。往深里看,是土司坐大,朝廷政令难以直达地方,税赋、兵役、教化,皆受掣肘。土司之于其民,有生杀予夺之权,俨然国中之国。陈颙振臂一呼,从者云集,岂非因其能许土司更大的权柄、更多的利益?此等局面不革除,今日平了陈颙,明日难保不出张颙、李颙!”
“那就该缓缓图之!”杨靖寸步不让,“可缓缓图之!陛下欲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行与内地一般无二的府县制,流官治理,设镇总兵府驻军……这是要把安南土司连根拔起!必然激起剧烈反弹!届时烽烟再起,战事迁延,耗费国帑,徒损将士性命!依本官之见,当效前朝故事,羁縻之,抚慰之,厚赏归顺土司,令其自相约束,朝廷只需派员监督即可。如此,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羁縻?抚慰?”一直没开口的吴琳冷笑一声,这位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铨选,最清楚地方治理的关节,“杨尚书可知,洪武年间对安南土司的赏赐少了?为何仍有叛乱?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给他一分,他想要十分!羁縻之策,看似省事,实则是养虎为患,将边陲安定,系于土司头人一念之间!此非治国,乃是赌博!”
“吴尚书此言差矣!”刘三吾抚着长须,他是前元旧臣,熟读史书,“汉之治南越,唐之镇岭南,皆以羁縻为主,辅以王化,成效斐然。强压硬改,恐适得其反。安南民情特殊,岂能全然照搬内地之制?需因地制宜,徐徐化之。”
“徐徐?要徐到何时?”茹太素性格刚直,说话也冲,“徐到下一次叛乱?徐到西洋红毛夷把手伸进来?晋王殿下率将士浴血奋战,方才平定叛乱,若不趁此大势,彻底整肃,难道等叛军喘过气来,再打一次?朝廷威严何在?将士血汗岂不白流?”
“你……”刘三吾被噎了一下。
值房里顿时又吵成一团。文官们引经据典,各执一词;李文忠和冯胜两位老帅皱着眉头,他们擅长打仗,对这种政务扯皮既头疼又不耐烦。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朱栋,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值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这位吴王殿下虽然年轻(相对这群老臣),又是皇室亲王,但他在新政推行、军事改革、海外开拓等方面的成绩和眼光,早已让这些重臣不敢小觑。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陛下对这位双胞胎弟弟的信重,远超寻常君臣。
朱栋放下裁纸刀,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诸位大人,吵了半个时辰,累不累?要不要喝口茶,歇歇嗓子?”
这话带着点调侃,让紧张的气氛稍微松了松。
“安南之事,关乎国家长治久安,边疆稳固,确实需慎重。”朱栋语气平和,“杨尚书担心激起反弹,有道理。韩阁老主张根除弊端,也没错。吴尚书、刘阁老、茹尚书,各有见解,都是为国思虑。”
他先给每人戴了顶高帽,然后话锋一转:“但咱们不能只盯着‘会不会反’,还得想想‘为什么反’,以及‘怎么才能不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