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德全虽系邢夫人胞弟,居心行事却大不相同,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手中花钱散漫,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不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一视同仁,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 “傻大舅”。薛蟠是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 “抢新快” 的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 “抢新快”,另有几家在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伏侍的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成丁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能潜至窗外偷看,其中还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娈童以备奉酒,打扮得粉妆玉琢。今日薛蟠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第二张完了算来反赢了,心中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 问那两处怎样,里间打天九的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不肯吃,只得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上来,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敬邢傻舅。傻舅是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赢家不理输家,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不过我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 众人见他带酒,忙劝:“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 喝命娈童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跪下奉酒:“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也不许理,况且我们又年轻,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 说着举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仍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这孩子说的是实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今日怎反这样,若不吃这酒,他们怎起来。” 邢大舅撑不住了,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 接过酒一气喝干,又斟一碗。邢大舅酒勾往事,醉露真情,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 贾珍道:“不曾听见。” 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混帐东西,利害,利害!”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常遭邢夫人嫌弃,便劝:“老舅也太散漫,若只管花,有多少够花的。” 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被她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出阁家道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要的是邢家家私,无奈竟得不到手,有冤无处诉。” 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真切,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她呢,连亲兄弟都这样,也怨不得别人。” 正想再听,打公番的也歇住要吃酒,有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没听明白,告诉我们评评理。” 邢德全把娈童不理输家的话说了一遍,一个年少纨绔道:“这样说原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且问你们两个,舅太爷虽输了银子,并没输丢了什么,怎就不理他了?” 说着众人大笑,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刚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吣,再灌些黄汤,还不知说出什么来。” 一面说一面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备齐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 佩凤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日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 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那边珠大奶奶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 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 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 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奶奶去。” 尤氏道:“这样,快些吃了早饭我好走。” 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 尤氏问:“今日外头有谁?” 佩凤道:“听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不知是谁。” 说话间贾蓉之妻也梳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尤氏换了衣服仍过荣府,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其余桌菜果品不可胜记,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一更时分,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要行令,尤氏叫佩凤等四人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越发高兴,命取来一竿紫竹箫,让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天将三更,贾珍酒已八分,众人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贾珍厉声叱咤:“谁在那里?” 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 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无下人的房子,那边又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一阵风声竟过墙去,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风气森森,比先更凉飒,月色惨淡,不复明朗,众人都毛发倒竖。贾珍酒醒了一半,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顿时没了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便归房安歇。次日一早是十五日,贾珍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并无怪异,自为醉后自怪,不再提此事,礼毕闭门上锁,至晚饭后才过荣府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