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赶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王夫人坐在屋里,脸色铁青,见了宝玉也不搭理。晴雯四五日水米未沾,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蓬头垢面,被两个女人从炕上架下来,呼吸微弱。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别的丫头穿。” 又命把所有丫头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那日恼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晴雯,园中有与怡红院不睦的,也趁机说了些闲话,王夫人都记在心里,今日特来亲自阅人。她目光扫过众丫头,问道:“谁是和宝玉一日生日的?” 老嬷嬷指道:“这蕙香,又叫四儿的,和宝玉同日生日。” 王夫人细看四儿,虽不及晴雯标致,却也有几分水秀,眼神灵动,打扮得与众不同,冷笑道:“你这不怕臊的,背地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以为我隔得远不知道?我身子虽不来,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就一个宝玉,任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四儿脸颊涨红,低头垂泪,手指绞着衣角。王夫人命人叫她家人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 老嬷嬷指出芳官,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出去,你们懒待走,就该安分守己,反倒成精鼓捣,调唆宝玉无所不为。你连自己干娘都欺倒,何况别人!” 芳官仰头倔强道:“并不敢调唆什么。” 王夫人冷笑:“你还强嘴,前年往皇陵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幸而那丫头短命,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要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 喝命叫她干娘来领去,自行聘嫁。又吩咐凡唱戏的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干娘带出聘嫁。干娘们感恩趁愿,纷纷磕头领人。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凡眼生之物,一概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内,道:“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 又吩咐袭人、麝月:“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明年一并搬出去心净。” 说毕茶也不吃,带领众人往别处阅人去了。
宝玉原以为王夫人不过是搜检一番,谁知竟这般雷嗔电怒,所责之事皆是平日私语,一字不差,知道无可挽回,胸口如被重锤砸过,虽想一死了之,却不敢在王夫人盛怒之际多言,一路送她到沁芳亭。王夫人道:“回去好生念书,明儿我还要问你,已发下恨了。” 宝玉回来,一路琢磨:“谁这般犯舌,这里的事无人知道,怎么都被太太说了去?” 进房见袭人垂泪,想到晴雯、司棋、四儿都被赶走,自己也倒在床上哭起来。袭人推他劝道:“哭也没用,晴雯已经好了,回家心净养几天,等太太气消了,你求老太太慢慢叫她进来也不难,不过是太太信了诽言,一时气头上罢了。” 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怕她勾引你,象我们这粗笨的倒好。” 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 袭人道:“你一时高兴,不管有人无人,我使眼色递暗号你也不觉,自然被人知道了。”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 袭人心里一动,低头半日无话,笑道:“想是太太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道:“你是至善至贤之人,她们又是你陶冶的,自然无错。芳官尚小,过于伶俐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晴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跟前,性情爽利些,也不曾得罪谁,想来是生得太好,反被这好所误。” 说毕又哭。袭人叹道:“天知道罢了,查不出人来,白哭无益,养着精神等老太太高兴了回明再要她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不必宽我的心,晴雯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委屈,如今一身重病,又没亲爷热娘,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等得几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一面!” 又道:“今年春天,阶下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 袭人笑道:“你这痴话,草木怎会关系到人,真真婆婆妈妈。” 宝玉叹道:“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孔子庙前之桧、诸葛祠前之柏,世乱则萎,世治则荣,这海棠也是应其人欲亡,故先死了半边。” 袭人又气又笑:“晴雯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比附正经人,便是海棠,也该先比我,轮不到她。” 宝玉忙捂住她的嘴:“何苦来,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袭人暗喜,宝玉又道:“把晴雯的东西悄悄打发人送出去,再拿几吊钱给她养病,也算姊妹一场。” 袭人道:“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已把她的东西打点好了,等晚上叫宋妈送去,我攒的几吊钱也给她。” 宝玉感谢不尽。
晚间,宝玉趁人不备,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去晴雯家,婆子百般不肯,宝玉许了钱才勉强答应。晴雯本是赖大家买来的,十岁时被赖嬷嬷孝敬给贾母,后到宝玉房里,只知有个姑舅哥哥多浑虫,赖家把他收买进来,配了个媳妇灯姑娘。如今晴雯出来,便住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出去了,灯姑娘串门子去了,只剩晴雯一人爬在芦席土炕上。宝玉掀起草帘进来,见晴雯睡在炕上,衾褥还是旧日的,胸口一紧,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晴雯受了风,又听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着,忽闻呼唤,强睁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攥住他的手,哽咽半日才说出半句话:“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接着嗽个不住。宝玉也哽咽道:“渴了罢,我给你倒茶。” 晴雯指了指炉台上的黑沙吊子,宝玉拿过一个粗碗,闻着油膻之气,只得洗了两次,斟了半碗绛红色的茶,自己尝了尝,苦涩无香,才递与晴雯。晴雯如得甘露,一气灌下去。宝玉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我虽生得好些,并无私情勾引你,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死也不甘心,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道理,不想平空担了虚名,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宝玉摸着她瘦如枯柴的手,见腕上戴着四个银镯,泣道:“卸下这个,等好了再戴。” 取下塞在枕下,又道:“可惜这二寸长的指甲。” 晴雯拭泪,拿起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脱下贴身的旧红绫袄,一并递给宝玉:“这个你收着,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也象在怡红院一样。” 宝玉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问,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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