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嘱咐湘云:“妹妹,回去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省得老太太又担心。” 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被唬得忘了神。” 说着已到了贾母房中,探春提起黛玉的病,贾母听了眉头紧锁,心烦意乱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渐渐大了,这身子骨也得紧着养。我看那孩子太心细,什么事都往心里去。” 众人都不敢接话,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看看。” 鸳鸯答应着,出来把话传给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边探春、湘云陪着贾母吃了晚饭,便各自回园中去了,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如约而来,先给宝玉诊了脉,说不过是饮食不调、受了点风邪,没什么大碍,疏散疏散就好。王夫人、凤姐一面遣人把方子回禀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知大夫即刻就到。紫鹃答应着,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则忙着收拾屋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说道:“这位王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 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大夫进屋坐下,又对紫鹃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 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得对不对,若有不合之处,姑娘们再补充。” 紫鹃便从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搁在迎手上,又轻轻把镯子连袖子搂起,免得压住脉息。王大夫诊了许久,又换另一只手诊过,才同贾琏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是平日郁结所致。” 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王大夫便问她:“这病时常会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几次?日间听见不相干的事,也必动气,还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都是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闹的。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紫鹃连连点头,向贾琏道:“说得很是。” 王大夫道:“既这样便错不了。” 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好梅红单帖,王大夫喝了口茶,提笔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写毕,又列上七味药与引子。贾琏拿来看了,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吗?” 王大夫笑道:“二爷只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却不知用鳖血拌炒后,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用鳖血制之,既能使其不致升提,又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这便是《内经》说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好比‘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 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看情况加减或换方子。我还有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 说着,贾琏送他出来,又问:“舍弟的药就照方子来?” 王大夫道:“宝二爷没什么大病,再吃一剂就好了。” 说罢上车而去。
这边贾琏一面让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把黛玉的病原与大夫开的药细细告诉了凤姐。正说着,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贾琏听了一半便不耐烦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 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话,又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她那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上去只剩一把骨头,问她也不说话,只是淌眼泪。紫鹃告诉我,姑娘病着,要什么都不肯说,她打算向二奶奶这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她,特地来回奶奶。” 凤姐低头沉吟半晌,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她几两银子使,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跟着支,那还了得?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也无非是为了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府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来。不知情的,还说我打算得不好,更有那嚼舌根的,说我把钱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是经手的人,这些情况你自然知道。”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的门户,除了奶奶这样有心计的当家,别说女人,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也撑不住。还说这些混帐话。” 说着又笑了一声:“奶奶还没听见外头的人说得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外头人都猜着咱们府里不知多有钱。有人说‘贾府里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玉石嵌的’;还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给娘家,前儿贵妃省亲回来,带了几车金银,家里收拾得跟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还有人说‘门前的狮子只怕都是玉石的,园子里还有金麒麟,被人偷了一个,如今只剩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使唤的丫头们也一点活不用干,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伺候的,只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旁人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摘’。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 说到这里,周瑞家的猛然咽住 —— 原来那歌儿后半句是 “算来总是一场空”,她怕犯忌讳,连忙停住了。凤姐听了,心里明镜似的,也不便追问,只道:“那些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 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 凤姐叹道:“这些话倒不可笑,反倒可怕。咱们日子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这么讲究。俗语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是。可满城里茶坊酒铺、各胡同儿都这么说,都好几年了,哪里捂得住众人的嘴。” 凤姐点点头,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她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东西,只管去要,别提月钱的话。她是个伶俐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我得了空就去瞧姑娘。” 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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