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选之日,终于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氛围中到来。
天色未明,官驿内已是一片窸窣忙碌之声。丫鬟们手脚麻利地为自家小姐整理妆容衣饰,力求在第一次正式亮相中不出丝毫纰漏。沈清漪依旧择了那身淡青色的袄裙,只让忠伯帮她将发髻梳得更加齐整些,插上那支珍珠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修饰。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尚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面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慎行早已候在院中,见她出来,目光在她素净的衣着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只简洁道:“马车已备好,时辰差不多了。”他的存在,像一块定心石,让沈清漪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礼部衙门离官驿不算太远,但越靠近,越是车马塞途。各府淑女的车驾排成了长龙,缓缓向前移动。车门开合间,瞥见的是或紧张、或倨傲、或故作镇定的年轻面庞。沈清漪放下车帘,闭目养神,在心中将可能考核的经史要点又默想了一遍。
终于抵达礼部衙门前,早有身着青色官服的低阶官吏和内侍在此引导。淑女们按抵达顺序,鱼贯而入,被引至一处宽敞肃穆的大堂。堂内烛火通明,照得鎏金柱础与青砖地面泛着冷硬的光。数十张矮案早已排列整齐,案上备有笔墨纸砚,气氛庄重得令人窒息。
沈清漪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前方主座。那里空着,显然主考官尚未到来。两侧则设了副座,已有几位身着绯色或青色官袍的官员正襟危坐,面色严肃。她的目光在其中一位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的绯袍官员身上略作停留,直觉此人气度不凡,绝非寻常考官。
“铛——”一声清脆的铜磬响彻大堂,瞬间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嘈杂。
“主考官大人到——”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众人皆屏息凝神,只见一位身着正三品孔雀补子绯袍、气质沉凝的中年官员缓步走入,在主座落座。他并未多言,只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让不少淑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本官礼部右侍郎,奉旨主持今日遴选笔试。”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考题即刻下发,限时一个时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即刻黜落。”
话音落下,便有书吏将密封的试题一一分发至各人案头。
沈清漪接过试卷,展开。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三道墨迹淋漓的题目,却让她心头微微一凛。
第一题,经义辨析:“《周礼·考工记》有云‘材美工巧,为时不利则弗为’,然《论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二者看似相悖,试论其内在相通之处。”
此题刁钻,选取了相对冷门的《考工记》与《论语》核心思想进行对比,考校的不仅是记忆,更是对儒家经典融会贯通的理解与辩证思维。
第二题,史论:“汉武雄才,北逐匈奴,南平百越,开疆拓土,然至其晚年,下《轮台罪己诏》。试析其功过,并论开边与恤民之平衡。”
此题涉及对历史人物和重大国策的评判,需要宏阔的视野与客观的史识,绝非死记硬背能应对。
第三题,时务策论:“今东南倭患虽稍靖,然海疆不宁,商路时断。西北鞑靼,时有叩边。国用不足,漕运维艰。若使尔协理一方事务,当以何者为先,何以处之?”
此题更是直指当下朝廷面临的几大难题,要求考生有全局观念,并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初步方略,难度最高。
堂内已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和纸张摩擦的紧张声响。不少淑女对着试题,面露难色,眉头紧锁,迟迟无法下笔。沈清漪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陈芷兰,她紧咬着下唇,握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显然也被这不同寻常的试题难住了。
然而,沈清漪的心却在最初的凛然之后,迅速沉静下来。这些题目虽难,却恰恰撞在了她的“长处”上。周夫子教导她,从不拘泥于章句,常与她辨析经义中的矛盾与统一,纵论古今兴衰得失,甚至讨论钱谷刑名等实务。父亲沈文清虽官阶不高,却也让她接触过县衙治理的些许实际难题。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中思绪如电光石火般流转。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眸光已是一片清明沉静。她提起那支狼毫小楷,在砚台中轻轻舔饱了墨,落笔于纸。
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大堂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她下笔流畅,毫无滞涩,一行行清秀而骨力内含的小楷如涓涓细流,自笔端倾泻而出。
答第一题,她并未简单评判孰是孰非,而是从“时不利”与“命与仁”的内在联系切入,论述“利”有“天下之公利”与“一己之私利”之分,《考工记》所言“不利”乃指不合天时、不顺民心,实则与孔子重“命”(规律)、行“仁政”以求百姓之“公利”殊途同归,最终都指向“顺势而为”与“以民为本”的治国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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