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雄踞北疆,扼守咽喉。时值暮春,料峭的寒风却依旧如同刀子般,刮过灰黄色的土城墙和连绵的营寨,带着塞外特有的沙尘与枯草气息。这里的天似乎都比江南更高,更旷,也更显苍凉。一队队新征募的兵卒,穿着不甚合身的号褂,脸上带着离家的彷徨与对未来的茫然,汇聚于此,如同溪流汇入奔腾汹涌的大河。
在这群人中,化名“沈瑄”的朱宸瑄,显得既普通又有些格格不入。普通在于,他同样穿着粗糙的棉甲,拿着制式的长枪,住进几十人挤在一起、充斥着汗臭与脚臭的营房。不普通在于,他那过于挺拔的身姿、清俊的容貌,以及那双沉静眼眸中偶尔掠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审慎光芒。
入伍的第一关,便是核验身份,分发军械。负责登记的老书吏头也不抬,哑着嗓子问:“姓名,籍贯,年岁,有何技艺?”
“沈瑄,南直隶苏州府人,年十六。”朱宸瑄——如今是沈瑄了——声音平稳,“略通文墨,习过几年拳脚。”
老书吏这才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这江南水乡来的少年竟如此沉稳。他在册子上记了几笔,扔过来一个号牌和一套装备:“丙字营,第七队。下一个!”
军营的生活,粗暴而简单,如同一只巨大的磨盘,试图将所有棱角分明的个体,碾磨成整齐划一的砂石。天不亮便是急促的哨声和旗总的粗豪叫骂,驱赶着新兵们如同潮水般涌向校场。日复一日的队列操练,枯燥得令人发指。左右转,齐步走,立定,一遍又一遍,直到双腿如同灌铅,意识近乎麻木。稍有差错,伍长或小旗的鞭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抽下来,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沈瑄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谨记母亲的叮嘱,收敛起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锋芒。队列中,他永远是最标准、最认真的那一个;号令下,他的反应永远是最迅捷、最准确的。汗水浸透了号褂,北地的风沙粗糙了他的皮肤,但他那双眼睛,却在校场的尘土飞扬中,愈发显得明亮而专注。
真正的考验,在于武艺校阅和日常的对抗演练。
校场上,新任的总旗赵奎,一个满脸虬髯、嗓门洪亮的关西大汉,正挨个检验新兵的武艺根基。轮到沈瑄时,赵奎随手将一石力的硬弓扔给他:“拉个满瞧瞧!”
军中能开一石弓并准确命中者,已可称精锐。不少新兵连半石弓都拉得勉强。沈瑄接过弓,入手便知比顾师傅为他特制的练习弓要粗糙沉重得多。他深吸一口气,沉肩坠肘,引弓如抱月,只听得弓弦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竟是被他稳稳地拉成了满月!
赵奎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周围的兵卒也发出一阵低低的哗然。这江南来的小白脸,好大的力气!
“好小子!”赵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猛,“有点底子!再来试试刀盾!”
军中刀法,讲究大开大阖,简洁致命,与顾慎行传授的兼具技巧与杀伤的刀法路数不同。沈瑄初时有些生疏,但几个回合下来,他便迅速调整,将顾师傅所授的精妙变化隐去,只使出最直接、最有效的劈砍格挡,虽略显稚嫩,却章法严谨,守得滴水不漏,与他对练的老兵竟一时拿他不下。
赵奎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目光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这少年,不仅力气足,悟性更是极高,是个好苗子。
更让赵奎和同队兵卒刮目相看的,是沈瑄“识文断字”的本事。军中多是粗人,能写出自己名字的已属不易。而沈瑄不仅能读会写,更能清晰准确地传达军令,甚至能帮着队里核算粮饷、书写家信。一次,上面发下一份关于新式拒马装配的简图,文字说明晦涩,几个小旗、甚至赵奎都看得一头雾水。沈瑄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便条理清晰地将组装步骤、要点一一讲解明白,还指出了图中一处不明显的连接错误。
“嘿!沈小子,可以啊!”一个绰号“王胡子”的老兵锤了他一拳,咧嘴笑道,“往后老子家信就找你写了!”
渐渐地,这个沉默寡言却能力出众的江南少年,在丙字营第七队,乃至整个丙字营,都有了不小的名声。有人佩服,也有人嫉妒,但更多的是认可。在这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沈瑄用最短的时间,赢得了立足之地。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
一日,大同右卫传来军情通报,一股约百人的鞑靼游骑,绕过前线哨所,渗透至后方,袭击了靠近长城的一个小型军屯,抢掠了些许粮草,杀伤数名军户后遁去。虽非大战,但虏寇如此嚣张深入,令主帅王骥震怒,下令各营加强警戒,并派出多支精干小队,巡边搜剿,务必找回场子。
丙字营也领到了任务。总旗赵奎需要在麾下选拔一名临时小旗,带领一队十人,负责巡查营区西北方向一片地形复杂的丘陵沟壑地带。
几个资历较老、跃跃欲试的兵士都眼巴巴地看着赵奎。赵奎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那个依旧沉静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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