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沙尚未来得及从甲胄的缝隙中完全抖落,凯旋的队伍已踏过了卢沟桥。北京城那如同巨兽脊背般连绵起伏的灰色城墙,在冬末春初的稀薄阳光下,显露出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历史尘埃与权力气息的压迫感。相较于沿途州府的热烈迎送,接近帝都时,气氛反而变得微妙起来,一种无形的、属于政治中心的肃穆与审视,悄然取代了纯粹的欢腾。
朱宸瑄——此刻他依然是“征虏将军、大同副总兵沈瑄”——骑在战马上,眺望着越来越近的阜成门箭楼。心中并无多少荣归故里的激动,反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陌生与疏离。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只存在于母亲的只言片语、书中枯燥的描述以及顾师傅偶尔提及的、带着冷峻色彩的回忆里。它是帝国的中枢,是荣耀的顶点,却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那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一枚素色香囊,那是母亲在他北上从军前,连夜缝制,里面装着江南的干桂花和一道平安符。淡淡的、早已融入布丝的香气,是他与那片温柔水乡、与母亲之间,最直接的联系。即将面对的天子封赏、帝都繁华,都未能让他心中泛起太多波澜,唯有想到远在江南的母亲,眼中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大同捷报抵京,尤其是王骥奏章中那句“有卫霍之才”的评价和皇帝毫不掩饰的赞赏传入大理寺衙署时,陆明轩正在批阅卷宗。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乌云。
他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中的老树尚未抽芽,枝桠嶙峋地指向天空。
“沈瑄……副总兵……奉天殿受赏……”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不需要更多证据了,王骥密信中提及的年龄、籍贯、气度,与此番立下的不世奇功相互印证,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如今名动天下的年轻将领,就是当年那个被沈清漪拼死带出宫墙的皇子——朱宸瑄。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陆明轩轻轻叹息一声,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这孩子果然不负其母厚望,成长为了人中龙凤;忧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年少高位,又得帝心瞩目,必将被置于朝堂内外无数目光的聚焦之下,其中不乏探寻、嫉妒,乃至恶意。他那隐秘的身世,还能掩盖多久?
他必须提前行动,为可能到来的风暴做好准备。
首先,是信息。他立刻启动了埋藏在京营、兵部乃至宫中的几条绝密眼线,严令他们密切关注所有关于沈瑄的议论、奏章以及皇帝的动向,一有异常,立刻回报。尤其是要留意,是否有关于其出身、籍贯的深入探查。
其次,是舆论。他寻了个机会,在与几位交好的清流翰林闲谈时,看似无意地高度赞扬了沈瑄的功绩,将其定位为“寒门良将”、“国家栋梁”,着重强调其忠勇与能力,引导舆论向着积极、正面的方向发展,尽可能淡化对其出身背景的好奇。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需要一份“完美”的、经得起推敲的履历背景,以备不时之需。他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开始着手“完善”沈瑄在官府档案中可能存在的漏洞,确保其“苏州寡母、没落宗室之后”的身份,在面临最严格的审查时,也能自圆其说。同时,他也秘密联络了江南的故旧,请他们留意苏州府方面的动静,确保沈清漪那边的“故事”与京城这边能够对上。
所有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陆明轩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弈者,在对手尚未落子之前,已悄然布下了自己的防线。
几乎在京城欢庆捷报的同时,一封带着北地风霜气息的密信,由顾慎行留下的隐秘渠道,送到了江南柳川镇,那座静谧的河湾小院。
沈清漪展开信笺,上面是顾慎行简洁而精准的笔迹,详述了白水泊之战的经过、朱宸瑄被破格擢升为副总兵,以及即将奉旨班师回京、接受皇帝亲自封赏的消息。
信纸在沈清漪指尖微微颤抖。她走到窗边,春日暖阳照在庭院里初绽的迎春花上,一片生机盎然,却无法完全驱散她心头的寒意。
这一天,她既期盼,又畏惧。
她期盼儿子建功立业,证明她当年那惊世骇俗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畏惧的是,那至高无上的荣耀,如同一盏巨大的聚光灯,会将她的瑄儿照得无所遁形。京城,那是她费尽心力才逃离的牢笼,如今,她的儿子却要以一种最耀眼的方式,重新踏入那个漩涡中心。
“副总兵……奉天殿……”她喃喃自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巍峨的宫殿,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以及朝堂上那些心思各异的臣子。他们会用怎样的眼光打量她的瑄儿?那与帝王依稀相似的眉宇,那迥异于寻常武将的谈吐气度,能瞒过多少有心人的眼睛?
她知道,陆明轩在京城必定已在暗中绸缪。但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她沉思良久,铺开信纸,给顾慎行回信。信中并无多少喜悦之词,更多的是冷静的指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