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望帝都的政治风波虽暂告平息,然北疆日益庞大的经济躯体内,一场因血脉流通——即货币——而引发的更深层次波澜,已悄然酝酿。随着互市规模爆炸式增长,商路延伸至万里之外,旧有的、以实物和零散金银为主的交易方式,已如同孩童的衣物,难以束缚北疆这具蓬勃成长的躯体。一种更高效、更统一的交换媒介需求,变得前所未有的迫切,而这需求,正悄然触及帝国最为敏感的经济神经。
蓟州城,北疆市易司衙门内,主事周文博的眉头锁成了川字。他面前堆满了来自各互市场所的账册和商贾的诉状。
“王爷,王妃,”周文博的声音带着疲惫与焦虑,“如今我北疆商贾,苦‘钱荒’与‘钱乱’久矣!”
他详细陈情:“所谓‘钱荒’,乃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宝钞严重不足。朝廷铸钱本就有限,流通至北疆的更少;而大明宝钞……唉,信用几近崩塌,商贾百姓皆不愿用,形同废纸。大宗交易,动辄需用车载斗量之金银,清点不便,运输风险极高,严重阻碍商贸。”
“更棘手的是‘钱乱’!”周文博拿起几枚颜色、大小、重量不一的铜钱,“您看,这是江南私铸的‘劣钱’,这是前朝遗留的‘古钱’,这是各地仿铸的‘杂钱’,甚至还有西域流入的‘异色金银币’!成色不一,价值混乱,折算极其繁琐,欺诈之事频发。商队出行,光辨认、折算钱币就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苦不堪言!”
这情况朱宸瑄与苏雪凝亦有耳闻,但听到具体负责官员的汇报,感受更为深切。经济血脉流通不畅,轻则阻碍发展,重则可能引发市场混乱,动摇统治根基。
“长此以往,非但商路受阻,我北疆税收、官员俸禄、军饷发放,皆受掣肘。”苏雪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必须有一种能在我北疆境内畅行无阻、稳定可靠的‘信用凭证’。”
面对困局,北疆并非没有尝试。一些实力雄厚、信誉卓着的大商号,尤其是几家由王府暗中控制或关系密切的晋商票号,早已开始发行一种仅限于其商号内部乃至特定商队间流通的“号票”或“会票”,凭票可异地兑付银钱,大大方便了资金周转。
苏雪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民间智慧。她与朱宸瑄商议后,决定将这种民间行为规范化、官方化,但需极其谨慎,避免授人以柄。由北疆市易司牵头,联合几家信誉最好的大商号(实为王府白手套),共同成立“北疆通汇局”,发行一种名为“蓟州汇兑券”的凭证。
此“汇兑券”设计极为精良,采用特制棉纸,以复杂套印技术印制,图案繁复,并有暗记密押,极难仿造。面额固定,与官银挂钩,分为一两、五两、十两、五十两、一百两数种。明确定义其性质:此乃“见票即兑”的商业信用凭证,持票人可在北疆境内任何一家通汇局分号,无条件足额兑换等值的足色官银。通汇局的总准备金,则由王府府库和参与商号共同担保,确保其信用坚挺。苏雪凝特别强调,在所有官方文书中,必须明确此物为“券”而非“票”,更非“钞”,意在强调其汇兑功能,刻意淡化其货币属性。
为了推广,王府率先规定,官府税收、官员俸禄、军饷发放,均可部分使用此“汇兑券”,并给予使用汇兑券交易的商队一定的税收优惠。同时,在各大互市设立通汇局分号,方便胡汉商贾兑换和使用。
此策一出,立见奇效。轻便易携、信用可靠的汇兑券迅速获得了商贾的青睐,尤其是在大宗交易中,几乎取代了笨重的金银。北疆内部的商业流通效率为之大增,周文博脸上的愁容也舒展了不少。
然而,“蓟州汇兑券”的成功流通,依然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迅速传至京城。尽管北疆刻意低调,称其为“汇兑券”,但其在实际交易中扮演的角色,与货币何异?
消息传入宫中,龙榻之上,病体沉疴的皇帝朱见深闻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久病缠身,对权力的掌控愈发敏感,对于任何可能分散、挑战皇权的事物,都抱有近乎本能的警惕。货币之权,乃天子权柄,国之重器。北疆此举,虽解边贸之困,然其势若成,则北疆经济几可自成一体,朝廷将何以制之?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将奏报轻轻搁置一旁,深陷的眼窝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与猜忌。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大太监窥见圣意,心领神会。
不久,朝堂之上,便有御史风闻奏事,措辞虽不若以往弹劾军权时激烈,却更为阴柔刁钻:“……北疆擅立‘汇兑券’,商贾趋之若鹜,几弃宝钞不用。此虽便民之举,然长此以往,边地只知有‘券’,不知有‘钞’,只知镇北王之法,不知朝廷之令。货币之权,隐隐旁落,实非国家之福……”
此言一出,虽未引起轩然大波,却如一根细刺,精准地扎在了皇帝和部分中枢重臣的心头。病重的皇帝需要北疆屏卫边防,但更忌惮其脱离掌控。这种基于经济层面的猜忌,无声无息,却更为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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