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马三安啊……我记得他,”男人叹了口气,“他儿子是那家公司的理财经理,自己也投了快两百万进去,都是他家拆迁老宅的钱。平台爆雷那天,他跪在大厅求那些老板延期兑付,说他儿子要被逼债的逼死了。结果呢,被两个保安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没过一个礼拜,他儿子就从楼上跳了下去……他不是恶霸,他就是个被伤透了心,又不知道该去恨谁的可怜人。”
挂掉电话,陈景明久久没有说话。
当晚,他独自一人来到马三爷家门口。
门依旧紧闭,里面死气沉沉。
他没有敲门,只是轻轻地将一盒降压药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那是他托小芳从社区卫生站,用自己的医保卡帮马三爷代购的。
药盒下,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病倒了,他们真会给你送医院?”
第二天清晨,陈景明再去看时,药盒和纸条都不见了。
中午十二点,当租户们几乎耗尽了所有储备水时,楼道里的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股细细的水流,重新从水龙头里涌了出来。
总阀的焊疤还在,但旁边一个备用的小阀门,被人悄悄打开了。
断水危机解除的第三天,街道办的调解会终于召开。
会议室里,长条桌两边,一边是几个面无表情的社区干部,另一边,是陈景明和几个租户代表。
一份打印好的《自愿撤离协议》被推到他们面前,旁边附带着承诺:只要签字,每户可以拿到一千元的“人道主义”补助。
“这是我们最大的诚意了。”一位干部清了清嗓子说。
陈景明没有去看那份协议,他只是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雨声和风声后,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支离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喂,哥……能不能借我点钱……小莉要生了,我……我叫不到车……”
录音戛然而止。
“这是我们那位邻居,在妻子羊水破裂的那个雨夜,跪在积水里打的电话。”陈景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请问,这是我们‘自愿’的吗?”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会议室角落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一闪,李娟的脸出现在视频会议中。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共享了屏幕。
“各位领导好,我是本次事件的公益法律援助律师代表。”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指导案例78号,对于未进行妥善安置的强制腾退行为,应认定为程序违法。我这里整理了近三年来,全国范围内27件类似案例的司法判例,其中26件均支持了居民的合法居住权与获得依法补偿安置的权利。”
冰冷的数据和清晰的判例,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对面的干部们喘不过气。
会议不欢而散。
在走出街道办大门时,一个刚才在会上始终沉默的年轻公务员快步追上陈景明,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塞给他一个U盘。
“这栋楼的实际规划用途,内部文件上写的仍然是住宅用地,”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所谓的‘危房腾退’,只是某些人想绕过正规征收程序,提前清人,好把这块地包装成‘净地’,去套取另一项城市更新项目的补贴。你们小心。”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消失在人流中。
陈景明攥紧了那枚小小的U盘,掌心滚烫。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王强的住处,将里面的证据刻录复制,然后把最重要的那份原件,小心翼翼地藏进了一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的电池夹层中。
他把收音机交给了前来碰头的小芳。
“小芳,这个东西比我们的命都重要。你把它带回医院,锁在你的储物柜里,任何人都不要给。”
当晚,黑夜如期而至。
两个鬼祟的身影撬开了陈景明合租屋的房门,他们拿着手电筒疯狂翻找,目标明确。
然而,他们刚一踏入客厅,两侧的房门猛地被踹开,王强和两名手持钢管的工友如猛虎般扑了上来,瞬间将两人死死按在地上。
“你们……你们等着!你们斗不过系统的!”被按住的黄毛混混撂下狠话。
陈景明从阴影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一笑:“我们不是在斗系统,我们是在逼它露出本来的面目。”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夜空,警察带走了盗贼。
房间里一片狼藉,但最重要的东西安然无恙。
陈景明坐在那张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桌前,在笔记本上,缓缓写下了一行新字:“补丁的意义,不是修房子,是让人有资格住下去。”
深夜,他再次登上天台,启动了脑海中的标签系统,凝视着脚下这片沉睡的城中村。
万家灯火如星点般在黑暗中摇曳,每一盏微弱的光背后,都浮现出细微的情绪波动:焦虑、希望、疲惫、倔强……它们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涌动的潮汐。
忽然,一道从未有过的金色脉络,仿佛从遥远的黄土坬村方向延伸而来,跨越千山万水,贯穿南北,最终连接到了他此刻站立的位置。
那脉络中,流淌着故乡麦田的气息。
他取出那台小小的录音机,录下了此刻天台上的风声、楼下隐约传来的婴儿啼哭、远处货运火车驶过的鸣笛……他将这段录音命名为:《原件之声·第四辑》。
按下保存键的瞬间,一个模糊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是十年后的某个冬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博物馆展厅里,一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指着墙上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对身边的人说:“看,这是我爸爸他们。那时候,他们守住了一盏灯。”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他收起录音机,转身看着那台藏着U盘的老旧收音机,它正静静地躺在桌上。
这枚小小的芯片,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也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雷。
他知道,天亮之后,当它被呈上某张办公桌时,一场远比砸门和断水更为剧烈的风暴,将无可避免地席卷这片土地。
而他们所有人,都已身在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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